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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0)


  咱家一向不曾去過對面那個小巷,當然沒見過拐角處的金田老闆是一副什麼德行。今天才第一次聽說。主人家從未談起過實業家。就連咱家這個在主人家混飯吃的貓,也不僅與實業家不沾一點邊兒,甚至十分冷淡。然而,适才鼻子夫人突然來訪,咱家也曾暗地裡領略了夫人的談吐,想像著她家小姐的美貌,並對她家的富貴與權勢浮想聯翩,咱家雖然是貓,也不肯躺在簷廊下悠哉悠哉了。何況咱家對寒月君極為同情。對方竟把博士的太太、車夫的老婆,甚至琴師、天璋院公主都已收買,神不知鬼不覺的,連崩掉門牙都被偵查個一清二楚,而寒月君卻笑嘻嘻地只顧擔心外褂上的衣帶,縱然是個剛出校的理學士,也未免太窩囊了。

  可話又說回來,對手是個臉心安了一棵偉大鼻子的女人家,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接近的。關於這場風波,應該說主人漠不關心,何況他窮得叮噹響。至於迷亭,雖然不缺錢花,但他既然是那麼一位『偶然童子』,支援寒月的可能性也很小吧!看起來,最可憐見的,只有講『吊頸學』的那位寒月先生了。如果咱家不豁上去,潛入敵陣,偵察敵情,那就太不公平。

  咱家雖然是貓,卻寄居于學者之府,儘管這位學者不過是個把愛比克泰德的大作翻一翻便摔在桌上而無心閱讀的貨色,但咱家畢竟與世上的癡貓、蠢貓氣質不同,冒這麼一點風險,盡一點俠義之情,尾巴尖裡還是素有儲備的。倒不是咱家對寒月先生承恩圖報,也不是為個人逞虐肆狂。往大點說,此乃將「講公道、愛中庸」之天意化為現實,實為一偉大壯舉也。想那金田太太,既然未經本人同意,便把什麼「吾妻橋事件」到處宣揚;既然派些走狗到別人窗下竊聽情報,又洋洋得意地四處炫耀;既然利用車夫、馬弁、無賴、落魄書生、產婆、傭婆、妖婆、傻婆、按摩婆,置濫用國家有用之材於不顧,那麼,貓兒我,也不免計上心頭。

  幸而天氣很好。雖然冰霜消融,行路艱難,但是為了衛道,咱家萬死不辭。縱然腳心粘泥,在走廊留下梅花爪印,頂多不過給女僕添點麻煩,就咱家來說,談不上痛苦。等不到明天,立刻出發!下定勇往直前的偉大決心,竄到廚房。這時心想:且慢,咱家作為一隻貓,不僅已達進化之頂峰,而且論智力發達,也決不亞於初中三年級的學生!可悲的是喉嚨永遠是貓的結構,不會說人語。好吧,縱使一順百順地鑽進金田府,徹底查清敵情,也不可能告訴當事人寒月先生,又沒辦法對主人或迷亭先生說。既然不會說,那就如同土裡埋著金剛鑽,雖有驕陽高照,卻不能發光;縱然有千條妙計,也無用武之地。咱家認為自己是在幹一件蠢事,不如罷休,於是,便在門檻上蹲下。

  然而,雄心壯志,半途而廢,猶如渴望驟雨來臨,卻見烏雲從頭上掠過,直向鄰土散去,不免令人惋惜。而且,假如由於自己非禮,自然另當別論;如果是為了正義與人道,就該永遠向前,甚至不惜付出生命,這才是見義勇為的男兒本色。至於白白受累,白白髒了手腳等等,對於貓來說,算不了什麼!只因是貓,才沒有本事以三寸不爛之舌,與寒月、迷亭、苦沙彌諸公交流思想。但是,正因為是貓,偷渡潛行的功夫才勝於幾位仁兄。能他人之所不能,這本身就是一大快事。哪怕只有咱家一位瞭解金田家的內幕,也總比舉世不曉令人高興。咱家雖然不能把真相傳播出去,但是叫金田家知道事情已經敗露,這就夠開心的。這麼開心的事接踵而至,由不得不去,咱家終於登程了。

  來到對面小巷一瞧,果然,那幢洋樓蟠踞在巷角,儼然一副領主的架勢。料想這家主人也和這幢洋房一樣,是一副傲慢的嘴臉吧!進得門來,將全樓打量一番,但見那個二層樓房索然兀立,除了嚇唬人,毫無用處。迷亭之所謂「俗調」,原來如此。

  進門向右拐,穿過花園,轉到廚房門口。

  廚房果然很大,的確比苦沙彌家的廚房大上十倍,井然有序,絢麗多采。比起不久前報紙上詳細介紹過的大隈伯爵①府上的廚房也毫不遜色。「好一個標準廚房!」咱家心裡想著,便鑽了進去。一瞧,那個車夫老婆正站在六、七平方米夯實的水泥地上,和金田家的廚子、車夫不住嘴地談論些什麼。咱家怕被人發現,便藏在水桶裡。只聽廚子說:

  ①大隈伯爵:(一八三八——一九二二)大隈重信,日本明治、大正年間政治家。

  「聽說那個教師還不知我家老爺的名字?」

  「怎麼會不知道呢?這一帶不知金田公館的人,除非是個沒長眼睛、沒長耳朵的殘廢!」拉包車的車夫說。

  「沒法說呀,提起那個教員,除了書本,什麼不懂,是個怪物。哪怕他稍微瞭解一點金田老爺的身份,說不定要嚇一跳哩。他是個完蛋貨!連自己的孩子都不知道幾歲。」車夫老婆說。

  「連金田老爺都不怕?真是個難纏的胡塗蟲!沒關係,咱們大夥嚇唬他一下吧?」

  「那太好了。他淨說些刻薄詞兒,什麼金田夫人的鼻子太大啦,金田夫人的臉不順眼啦……他自己那副尊容活像個醜八怪!可還硬覺得自己蠻有人樣兒呢。真要命!」

  「不僅是臉,你瞧他腰裡別條毛巾上澡塘子那副架門兒,多傲慢,自以為沒有人比他更偉大了。」可見苦沙彌連在廚子當中都沒有一點兒人緣。

  只聽車夫又說:「索性人馬齊奔他家牆下,臭駡他一頓!」

  「這一來,他一定告饒!」

  「但是,如果我們被他發現,那就掃興了。剛才金田太太不是吩咐過嗎?只給他聽見叫駡聲,干擾他讀書,盡可能叫他乾著急上火。」

  「明白。」這表示車夫老婆可以擔負三分之一破口大駡的任務。

  好哇,這幫傢伙要去捉弄苦沙彌先生了。咱家邊想,邊從三人身旁嗖的竄進室內。

  貓腳似有若無,不論走到任何地方,從未發生過笨重的腳步聲,宛如騰雲駕霧,水裡敲磬,洞中撫琴;又如「嘗遍人間甘辛味,言外冷暖我自知。」①不論「俗調」的洋樓,還是標準的廚房,也不論是車夫老婆、包車夫、廚子、伙夫,還是小姐、丫環,甚至鼻子夫人和老爺,我想見誰就見誰,想聽什麼就聽什麼,伸伸舌頭,搖搖尾巴,鬍子一紮撒,飄飄然歸去來也。咱家擅於此道,在整個日本國也名列前茅。連自己都懷疑,咱家大概是繼承了舊小說裡描寫的貓怪的血統吧!傳說癩蛤蟆頭上藏有夜明珠。而咱家,不要說天地神佛、生愛死戀,就連嘲弄天下的祖傳妙藥,也無不囊括於尾巴尖上。咱家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金田府的走廊裡橫行,那比金剛力士踏爛一堆涼粉還要容易。這時,連咱家自己都對本身的力量由衷地欽佩。當咱家意識到這多虧平素所珍愛的尾巴時,心想:對它可慢待不得的,理當頂禮膜拜咱家那尊敬的尾巴大仙,視它貓運長久。

  ①冷暖我自知:語出宋朝道元著《景德傳燈錄》。其他字句,系貓公杜撰。

  咱家略微低頭看去,卻總是找不准方向。必須望著尾巴行三拜之禮。為了望見尾巴,當咱家回身時,尾巴也隨之而轉;扭過頭來、想要迎頭趕上時,尾巴也保持原有的距離跑到前面。果然厲害!天地玄黃,無不囊括於三寸之尾。確是靈物,咱家畢竟不是他的對手。追逐尾巴七圈零半,力竭身虛,這才作罷。眼前有點天旋地轉,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但是,區區小事,何足掛齒,便又到處亂闖。

  忽聽紙屏後鼻子夫人在說話。關鍵時刻!咱家立刻站住,豎起兩耳,凝神傾聽。只聽鼻子夫人照例尖聲尖氣地說:

  「一個窮教員,還很神氣哩!」

  「哼!是個神氣的傢伙!為了給他點教訓,先收拾他一通!那個學校裡有咱們的同鄉。」

  「都有誰?」

  「有津木乒助,福地細螺。可以托他們去挖苦那個窮教員一通!」

  咱家不知金田老兄家鄉何處,只覺得那裡的人盡是些怪裡怪氣的名字,有點吃驚。只聽金田老闆繼續問道:

  「那個傢伙是英語教師嗎?」

  「噢,據車夫老婆說,他專教英語入門課本什麼的。」

  「反正不回(會)是個正派的教員!」

  「不回是……?」把『會』說成『回』,少不得又叫咱家拍案叫絕了。

  鼻子夫人說:「近來我遇見乒助,他說『我校有個奇怪的傢伙。學生問:老師,番茶①用英語怎麼說?他一本正經地回答說:番茶就是savage tea,(蕃人之茶——譯者),』這已經在教員當中成為笑柄。他說,『有了這麼個教員,搞得眾人不安。』他指的大概就是那個傢伙吧!」

  ①番茶:即粗茶,教師誤譯為著人之茶,出了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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