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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9)


  「那副面相嘛,十九世紀沒賣出去,二十世紀又趕上滯銷。」迷亭總是怪話連篇。這時,女主人從內室走來。到底是女人,她提出警告說:

  「壞話說得太多,車夫老婆還會去告密的喲!」

  「有人告密才好哩,叫她認識一下自己。」

  「不過,私下貶斥別人的相貌,那可太下流。任何人也不高興有那麼一隻鼻子的。何況人家是個女人。你們的嘴也太刻薄了。」她在為鼻子夫人的鼻子辯護,同時,也是間接為自己的長相辯護。

  「有什麼刻薄的!那種人算不上女人,是個蠢貨!是吧?迷亭君。」

  「也許是個蠢貨,不過,很不簡單。我倆不是被她好一頓捉弄嗎?」

  「究竟她把教師看成了什麼?」

  「看成和後屋的車夫差不多。若想得到那種人的尊敬,只有當博士。一般來說,沒能當上博士,這就怪你自己不爭氣了。嗯?嫂夫人,是吧?」迷亭邊說邊回頭瞧瞧女主人。

  「還博士呢,他畢竟當不上的喲!」連妻子都不理睬主人了。

  「別看我這樣,說不定眼下就能當上博士哩,可別小瞧!爾等之輩未必知道,古時候有個人叫埃斯庫羅斯①,九十四歲才完成了巨著;索福克勒斯②的傑作問世、震驚天下時,幾乎是百歲高齡。西摩尼得斯③八十歲寫出了美妙的詩篇,我嘛……」

  ①埃斯庫羅斯: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代表作為《被縛的普羅米修斯》。
  ②索福克勒斯: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相傳寫了一百三十部悲劇和笑劇。
  ③西摩尼得斯:古希臘抒情詩人。


  「真糊塗!像你這樣害胃病的人能夠活得那麼久嗎?」妻子已經把主人的壽命斷定了。

  「放肆!你去問問甘木醫生!原來就怪你讓我穿這身縐縐巴巴的黑布長袍和補丁摞補丁的破衣爛裳,才被那種女人耍笑了一通呢。從明天起要穿迷亭穿的那樣衣服,給我拿出來!」

  「『給我拿出來』?哪裡有那麼漂亮的衣服呀?金田太太對迷亭先生客客氣氣,是從她聽了迷亭伯父的名字以後,怪罪不得衣服的。」女主人巧妙地開脫了自己的罪責。

  提到迷亭的伯父,主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

  「你還有一位伯父?頭一回聽說。你可一向不曾透露籲!真的有個伯父嗎?」

  「哼,我那位伯父麼,他呀,是個老頑固,因為他也從十九世紀一直活到今天。」他看了看主人及其妻子。

  「啊,哈哈,淨逗樂子。他在哪兒住?」

  「住在靜岡。他的生活可不尋常。頭頂挽了個髮髻,令人肅然起敬。叫他戴帽子嗎?他卻誇海口:『我老漢活了這麼大歲數,還不曾冷到要戴帽子的程度。』告訴他天太冷。再多睡一會兒吧,他卻說:『人,睡上四個小時就足夠,睡四小時以上,那是浪費!』於是,他早晨黑乎乎的就起床。而且他說:『我之所以把睡眠時間縮短為四個小時,是由於長年鍛煉的結果。』他吹噓自己年輕時候總是貪睡,近來才進入了隨遇而安的佳境,十分快活。他已經是六十七歲的人,當然睡不著,談不上什麼鍛煉不鍛煉。可他本人卻以為完全是自己苦修苦練的結果。另外,他外出的時候,一定要帶一把鐵扇。」

  「拿它幹什麼?」主人問。迷亭卻臉朝著女主人說:

  「誰知道他要幹什麼,可就是要拿。也許他是當做文明杖用吧。不過,不久前還鬧出了笑話。」

  「咦?」女主人不敢多嘴,生怕打岔。

  「今年春天突然來了一封信,叫我把圓頂禮帽和燕尾服火速寄去。我有點吃驚,寫信問他,他回信說,是他老人家自己穿。他下令說:速速寄來,要趕得上二十三日在靜岡舉行的祝捷大會。可笑的是命令之中還有這麼一段:給我買一頂尺寸合適的帽子,西裝也要估計一下尺寸,到大丸和服店去訂做……」

  「近來,大丸和服店也做起西裝了嗎?」

  「不是的,老兄,是和白木西服店弄混了。」

  「叫人估計尺寸去做,這不是有點難為人嗎?」

  「這正是伯父的個性!」

  「你怎麼辦啦?」

  「沒辦法,就估量著做一身寄去了。」

  「你太胡鬧啦。那麼,來得及嗎?」

  「啊,好歹總算平安無事。後來看家鄉的報紙有消息說:當天牧山翁破例地身穿燕尾服,手拿一把鐵扇……」

  「可見他說什麼也不肯離開那把鐵扇啊。」

  「嗯,等他歸西天時,那把鐵扇一定給他放進棺材裡。」

  「儘管是估計,可是帽子和衣服還都穿得合體,總算好嘛!」

  「您大錯而特錯了。我本來也認為一切順利,完事大吉。但是不久,收到一個小包,還以為是送給我的禮品哪。打開一看,原來是大禮帽,還附了一封信,說:『煩請特製之禮帽,因尺寸稍大,差你前去帽鋪,予以縮小。改制用款,將如數匯去』。」

  「真夠迂腐的了。」主人發現天下竟還有比自己更加迂腐的人,顯得十分愜意。隔了一會兒問:

  「後來怎麼樣?」

  「怎麼樣?沒辦法,只好歸我把它戴上!」

  主人笑嘻嘻地說:「就是那一頂?」

  「那位是男爵嗎?」女主人好奇地問。

  「誰?」

  「你那位手拿鐵扇的伯父呀!」

  「哪裡!他是漢學家。自幼在孔廟裡潛心于朱子學什麼學的,即使在燈光下,也還畢恭畢敬地頭頂一個髮髻呢。真沒辦法。」說著,他胡亂地來回搓自己的下巴。

  「可你剛才好像對那個女人提起過牧山男爵呀!」主人說。

  「您是說過的呀。我在茶室裡也聽見了。」只有這一點,妻子贊同主人。

  「是嗎?哈哈哈……」難怪迷亭先生大笑起來,「那是扯謊。若是有個男爵的伯父,如今我怎麼也弄個局長當當嘍。」他說得倒很坦率。

  「我就覺得奇怪嘛。」主人的神色中,既有欣喜,又有擔心。女主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說:

  「哎喲喲,撒這種謊,裝得那麼像,說明您是個吹牛大王!」

  「比起我來,那個女人更高明。」

  「您也不甘示弱哇!」

  「不過,嫂夫人!我吹牛,只是吹牛而已;而那個女人吹牛,卻是句句有鬼,謊中有詐,性質惡劣。假如不把鬼魅魍魎與天賦幽默區別開來,可真就到了那種地步:連喜劇之神都不得不慨歎世人的有眼無珠了。」

  「難說呀!」主人耷拉著腦袋說。

  「還不是一回事!」女主人邊笑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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