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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6)


  「那,有你的,且說東風君鑽進那個展覽會瞧熱鬧,據說來了一對德國夫妻。起初,好像是用日語對東風君問了些什麼。不過,這位東風先生像往常一樣,總是忍不住要說幾句德語吧?嘿!他哇啦哇啦說了兩三句,不料說得意外的好。事後想來,這恰恰種下了禍根。」

  「後來怎麼樣?」主人終於上了圈套。

  「那德國人看見大鷹源吾①的漆金印盒,想問一下,是否能夠賣給他。當時東風君的回答真是太妙了。他說,日本全是清廉的君子,畢竟不會賣的。直到這時,他很活躍。那德國人覺得好不容易見了個體面的翻譯家,便不斷地問。」

  ①大鷹源吾:實為大高源吾(一六七二——一七○三)之誤。日本赤穗浪人之一。因迷亭信口亂說,說錯了一個字。

  「問什麼?」

  「可這,倘若知道,還不必擔心呢。那德國人說話像放機關槍似的,突突突亂問一氣,簡直不知所云。偶爾也聽懂一半句。不過,問的是鷹嘴鉤子和大木槌,東風先生沒學過這兩個名詞,不知應該怎樣翻譯,這下子糟了。」

  「的確。」主人聯想到自己當教師的經歷,深表同情。

  「可是,一些閒散人好奇地向這聚攏,終於圍住東風和一對德國人瞧熱鬧。東風滿臉通紅,慌了神兒。和剛開幕時的派頭相反,落得一副狼狽相。」

  「到底怎麼樣了?」

  「最後,東風一看吃不消,便用日語說了句『賊見』,匆匆而去。德國人問道:賊見,多麼古怪的詞兒呀!莫非貴國是把再見說成賊見嗎?人們說:『哪裡,仍然是說再見。只因談話對象是西洋人,為與西方發音調和一下,才念成了賊見。』東風君身處困境也不忘調和,實在令人欽佩。」

  「關於『賊見』,就此打住。可那西洋人又怎麼樣了?」

  「據說那西洋人一時怔住,目瞪口呆。哈,多滑稽!」

  「沒什麼滑稽的。你為此而特地來報信,這倒是很滑稽呢。」

  主人將煙灰磕進火盆裡。這時,門鈴兒淒厲地作響。

  「對不起!」是女人尖細的聲音。迷亭和主人不由得面面相覷,默默無語。

  主人家竟有女客造訪,這可新鮮!展眼一瞧,一位尖嗓子女客穿著雙層繪綢的和服,底襟拖在床席上走進屋來。年約四十出頭。已經禿頂,髮際卻有一排發簾,活像一道大壩似的高高聳立,至少有半個臉那麼長直對青天。眼睛的傾斜度很像劈山路的峭壁,直線上吊,左右對稱。直線也者,喻其細於巨鯨也。獨有鼻子大得出奇,好像把別人的鼻子偷來硬按在自己的臉心;又好像在不到十平米的小院庭,竟搬來了靖國神社的石頭燈籠,儘管唯我獨尊,卻總有點魂不落體。那是一隻所謂的鷹鉤鼻。頂端兀自高聳,半路上自己也覺得這樣太過分,又謙虛起來;到了鼻尖,再也不像頂端那麼氣派,開始下垂,窺視鼻下的嘴唇。只因擁有如此顯赫的鼻子,這女人說話時,不能不令人以為她不是口裡在發音,而是鼻孔在宣講。咱家為了向這棵偉大的鼻子致敬,從此稱她為「鼻子夫人」。鼻子夫人敘罷初見之禮,仔細打量一番室內說:

  「多漂亮的宅子呀!」

  主人吱吱地吸煙,心裡卻在嘀咕:「扯謊!」

  迷亭則望著天棚說:「老兄,那是雨漏,還是木板的花紋?多美的圖案啊!」他是在暗晴地催促主人說話。

  「當然是下雨漏的。」主人說罷,迷亭裝模作樣地說:「好哇!」而鼻子夫人則在心裡怒道:「真是些不懂交際的人!」一時三人鼎坐,悄然無聲。

  「有事請教,特來拜訪。」鼻子夫人重又引起話題。

  「噢!」主人的反應極其冷淡,鼻子夫人覺得不能這樣僵下去,便說:

  「說實話,我家不遠,就是對面巷角那棟房子。」

  「就是那個帶有倉庫的大洋房嗎?怪不得,門牌上寫的是金田哪。」

  主人似乎終於知道了金田的洋房和倉庫。然而,對金田夫人的敬意,卻依然寥寥。

  「說真格的,有處房子要出租,想來和您商量一下,但因公司裡太忙……」鼻子夫人的眼神在說:「這副藥應該靈吧?」

  然而,主人卻一向無動於衷。他認為一個初次見面的女子,适才的措詞過於油腔滑調,因而早已耿耿於懷。

  「提起公司來嘛,不只是一個,而是挎兩三個公司的銜哪,並且,都是董事……諒你一定知曉。」夫人的神色似乎說:「這麼指點,還不對我鼻子夫人畢恭畢敬?」

  原來我家主人,倘若一說是博士或大學教授,他會佩服得五體投地。奇怪的是對實業家們的尊敬度卻極低。他確信中學教師遠比實業家們偉大。退一步說,即使不那麼確信,就憑他那副死板的性格,畢竟不可能獲得實業家和財主們的恩賜,因而絕望。不論對方多麼有權有勢也罷,什麼樣的百萬富翁也罷,既然斷定沒有希望承蒙蔭庇,那麼,對於他們的利或害,自然極其冷漠。因此,對學者圈外的事,他都表現得極其迂腐。尤其對實業界,連何地、何人、從事何種事業,他都一概不知。即使知道,也引不起敬畏之念。

  至於鼻子夫人,做夢也想不到,茫茫大地竟有如此怪人同在一道陽光下生存。而她,過去和世上的人接觸得多,只要說聲是金田夫人,無不立即另眼相待。不論出席什麼樣的會議,也不論在多麼高貴的人們面前,「金田夫人」這塊招牌都很吃得開。何況眼前這個悶坐斗室的老夫子?按她預料,只要說一聲家住對面巷角那處公館,不等問幹什,老夫子早就該膽戰心驚了。

  「你認識金田這個人嗎?」主人漫不經心地問迷亭,迷亭卻一本正經地回答:

  「認識。金田是我伯父的朋友,伯父前些天還參加遊園會了呢。」

  「咦?你的伯父?是誰?」

  「牧山男爵嘛!」迷亭的話越來越嚴肅。主人本想說點什麼,可是不等他開口,鼻子夫人卻轉臉看迷亭。迷亭身穿大島綢的衣裳,外加一件早年進口的印度花布衫,默默地端然而坐。

  「哎呀呀,原來你是牧山先生的……什麼來著?我可一點都不知道,太失禮了。我家那口子常常不住嘴地叨念:『一向承蒙牧山先生的關照』呢。」她突然變得滿口敬語,甚至躬身施禮了。

  「啊?哪裡!哈、哈……」迷亭大笑起來。

  主人愣住,默默地瞧著二人。

  「真的。連小女的婚事也要求牧山先生多多費心哪……」

  「咦,是嗎?」聽到這裡,連迷亭先生也感到過於離奇,發出了驚歎之聲。

  「說真的,四面八方,紛紛求婚。不過,由於我家是有身份的人,不三不四的不能許給,所以……」

  「說得對。」迷亭這才放下心來。

  「想就這件事請教,才特來拜訪呢。」鼻子夫人望著主人,語聲又變得高傲起來。

  「聽說有個叫水島寒月的男人多次前來貴府,他到底是怎麼樣個人呢?」

  「您問起寒月,有何貴幹呀?」主人厭惡地說。迷亭先生卻機警地問道:

  「還是與你家小姐的婚事有關,想瞭解一下寒月兄的平素為人吧?」

  「如能就此領教,那就再好不過了……」

  「那麼,您是說要把你家小姐嫁給寒月嗎?」主人問。

  「還談不上嫁給他。」鼻子夫人出其不意地挫敗了主人。接著說:

  「除了寒月,說親的人多得很哩。即使寒月先生不肯俯就,也不發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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