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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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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夫人嗎?」寒月問。 「哪裡,她活蹦亂跳的。是我呀。不知怎麼,只覺得像氣球開了口子似的,身體一下子萎縮,立刻兩眼漆黑,不會動彈了。」 「這是急病!」迷亭先生加了一句小批。 啊,糟糕!內人一年才提這麼一次要求,無論如何也要使她如願以償的。平時對她只有斥責與冷落,叫她操持家務,照料孩子,卻從未報償她抱帚執炊之勞。今天幸而有暇,囊中尚有四五枚銅板,滿可以帶她去的。內人不是要去嗎?我也很想帶她去,一定要帶她去!可是,我這麼冷得打顫,兩眼發迷,不但上不了電車,連穿鞋的地方也走不到。啊,太慘啦!想著想著,竟越發打起冷戰來,眼前更黑。如果快些請醫生來瞧看,吃點藥,四點鐘以前定會手到病除的吧。於是,我和內人商量,去請甘木醫學士。可他趕巧昨夜在大學值班,還沒有回來。他的家人回話說:甘木先生兩點鐘一到家,就告訴他去診病。真糟!這時倘若喝點杏仁茶,四點鐘以前肯定會好的。可是,倒黴的時候喝口涼水都塞牙。本來盼著有幸欣賞一次內人喜盈盈的笑臉,也好開開心,淮料這希望也一下子落空。她怒氣衝衝地問我到底能不能去,我說去,一定去!四點鐘以前這病一定會好,放心好了。你最好快些洗臉,換衣服,等著我。我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滿腹惆悵,冷戰越打越凶,眼前更加漆黑。假如四點鐘以前不能除病踐約,內人是個心路窄的女人,說不定會出什麼事的。竟然弄成了這種慘局,真不知如何是好。為防萬一,應該趁現在曉以盛極必衰之理、生久必亡之道,告誡她要有精神準備,一旦出事,且莫驚慌失措。這難道不是丈夫對妻子應盡的義務嗎?我便慌忙把內人叫到書房,問她:「你雖然是個女子,但是總該知道西方有一句諺語吧!『many a slip,twit the cup and the lip①。』『那種橫行文字哪個才懂?你明知我不懂英文,卻偏拿英文來耍笑我。好哇!反正我不會英文。你既然那麼喜愛英文,為什麼不討個教會學校畢業的小妞做老婆?再也沒有像你那麼冷酷的人了。』她異常地氣勢洶洶,將我精心設計的計劃攔腰斬斷。不過,在諸公面前,也該辯白幾句。我說英文,絕非惡意,完全出於憐愛妻子的一片真情。可是內人竟然理解為另一種含意,真叫我啼笑皆非。而且,我一直打冷戰,兩眼發黑,腦子也有點亂。真是禍不單行。一時性急,竟過早地對她灌輸『盛極必衰、生久必亡』之理,以至忘記了她不懂英文,便信口說句英語。思量起來,這全怪我,完全是一次失誤。由於此番敗局,我冷戰越打越凶,眼前越來越發黑。內人已經奉命去洗澡間光著上半身化妝,從衣櫃裡拿出衣服換上。她是整裝以待,那神情在說:『隨時可以動身的。』我心急如焚。甘木君早些來就好啦。一看表,已經三點鐘。距四點還有一個小時。內人拉開書房的外門,見面就說:『該走了吧!』誇獎自己的老婆,也許令人好笑,不過,我從來沒有覺得妻子像這麼漂亮過。她上身裸著,用肥皂擦洗過的皮膚柔潤發光,與黑綢小褂交互輝映;由於用肥皂揉搓和盼望聽攝津大椽唱戲這兩條原因,光輝發自有形無形的兩個方面,但見她的面上豔彩如霞。我想,無論如何也要滿足她的希望;就橫下心來去一趟吧!我剛吸了一支煙,難得甘木醫生駕到,真是一順百順。我介紹了病情,甘木醫生就瞧我的舌頭,握我的手,敲前胸,搓後背,翻眼皮,摸頭骨,沉思片刻。我問是否十分危險?醫生鎮靜地說:『哪裡,沒什麼要緊。』內人問:『出一趟門,不至於有問題吧?』『是啊,』醫生又在沉思,『只要心情好……』我說:『難受啊!那麼,暫且給你開點鎮靜劑和湯藥。』『咦?怎麼,弄不好,會有危險的吧?』他說:『不,絕對用不著擔心,神經不要過於緊張。』醫生走了。三點半鐘,打發女僕去取藥。女僕遵夫人命飛奔而去,疾馳而歸。歸來時恰是四點差十五分。還有十五分鐘哪。本已平安無事,可是我突然又噁心起來。內人將湯藥斟在碗裡,放在我的面前。我本想端起碗來喝下去,可是胃裡咕的一聲,有個東西在呐喊。不得已,我又放下碗。內人逼我快些喝。是呀,不快些喝,快些動身,那就太不夠意思了。我決心一傾而盡,又將藥碗送到唇邊,而胃裡卻又咕咕地叫,死死攔住我不叫走。我剛想喝,又放下。就這樣,不知不覺客室裡的掛鐘當當敲了四下。啊,四點了,再也磨蹭不得。我又端起碗。真出奇,老弟!真正出奇的頂數這件事了吧。隨著時鐘敲響四下,已經絲毫不再想吐,那湯藥順順當當地喝下去了。到了四點十分,這才瞭解甘木先生確系名醫。喝過藥,後背不發冷了,兩眼也不發黑了,簡直像在夢中。原以為會使我久久不能外出的大病,竟在瞬息間痊癒,多麼叫人高興!」 ①源于古希臘傳說。此句可譯為:「唇與杯距離雖短,但其間卻有種種失敗」,意喻人間福禍難蔔。 「那麼後來,攜夫人去歌舞劇院了吧?」迷亭不知趣地問道。 「想去,可是已經過了四點鐘。內人說進不去門啦,沒辦法,只好作罷。假如甘木醫生再早來十五分鐘,我也就做了這個人情,賢妻也會心滿意足的。可是只差十五分鐘,實在是一件憾事。回想起來,現在還覺得當時的處境真真急死個人。」 主人說罷,流露出一副總算盡了義務的神情。不,說不定以為這下子在二位面前露臉了呢。 寒月先生依然露著豁牙亂齒,笑著說:「那太遺憾了。」 迷亭先生卻假裝正經,自言自語地說:「妻子有你這樣一位體貼的丈夫,實在幸福。」 這時,門後傳來了女主人故意清嗓的咳嗽聲。 咱家老老實實,依次聽了三人談話,覺得既沒有什麼好笑,也沒有什麼可悲。看起來,人哪,為了消磨時間,硬是鼓唇搖舌,笑那些並不可笑、樂那些並不可樂的事,此外便一無所長。 關於主人的任性與狹隘,咱家早有耳聞,但是,只因他素日不多開口,有些方面還未必瞭解。正是那未必瞭解之處,才使人略萌敬畏之念。可是剛才聽完他的談吐,卻忽的又想予以輕蔑。他為什麼不能只默默地傾聽二人的談話,而偏偏不甘示弱、醜態畢露地胡說八道呢?結果,又得到了什麼。難道愛比克泰德①在書本裡寫過,叫他這麼幹?一言以蔽之,不論是主人、寒月還是迷亭,都是些太平盛世的逸民。儘管他們像沒用的絲瓜隨風搖曳,卻又裝作超然物外的樣子,其實,他們既有俗念,又有貪欲。即使在日常談笑中,也隱約可見其爭勝之意、奪魁之心。進而言之,他們自己與其平時所痛駡的俗骨凡胎,原是一丘之貉。這在貓眼裡,真是可悲極了。只是他們的舉止言行,並不像通常的半吊子那樣墨守成規、令人生厭,還算聊有可取之處吧! ①愛比克泰德:紀元初羅馬哲學家。 想到這裡,頓覺三人的對話毫無情趣,不如去瞧看一下花子小姐。於是,我來到二弦琴師傅家的門口。門前懸掛的松枝和稻草繩都已撤去,已經是正月初十了。暖煦煦的太陽從萬里無雲的高空普照四海。那三丈見方的院庭,比元旦曙光臨門時顯得更加生氣盎然,簷廊下擺了一張坐墊,卻不見人影。連那紙屏也緊緊地閉著,說不定琴師洗澡去了。其實,琴師在與不在,那又何干!咱家掛記的是花子小姐的貴恙好些沒有。院子裡靜悄無人。咱家就用這雙泥腳登上簷廊,在坐墊上一躺,真舒服。終於忘卻探問花子小姐這件事,昏沉沉,酣然入夢了。 突然紙屏後有人說話: 「辛苦啦。做成了嗎?」這是琴師的聲音,說明她並沒有外出。 「是的,回來遲了。我到了那家婚喪用品商店,他們說趕巧剛剛做成。」 「在哪兒?給我瞧瞧。啊,做得真棒!這一來,小花總可以升天了。金漆的面不會脫落吧?」 「是的,我叮問過啦,他們說用的是上等材料,它比死人的靈牌還耐用,說『貓譽女居士之靈位』中的『譽』字,還是簡化些好看,所以,改了筆劃。」 「啊唷,那就趕快供在佛壇前,燒香吧!」 花子小姐怎麼啦?總覺得情形有點不大對,我便從坐墊上站起身來。只聽「當」的一聲,琴師念道:「南無貓譽女居士,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你也燒一炷香吧!」 「當,南無貓譽女居士,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這是女僕的聲音。我頓時不寒而慄,站在墊子上,像一座木雕,眼珠都不敢轉。 「真是遺憾!起初大概是稍微受了點風寒。」 「甘木醫生若是給一點藥吃也許會好的。」 「就怪那個甘木醫生不好,他太看不起小花啦。」 「不該怪罪別人,這也是命中註定呀!」 看來,為花子也請甘木醫生給診過病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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