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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2)


  「我一瞧呀,已經有人來過,搶先上吊了。你看,只差一步,便鑄成終生憾事。而今回頭想,當時大概死神附體了吧。若叫詹姆斯①等人說,那是由於潛意識中的幽靈冥府與我生存的現實世界按照某種因果關係在交互感應。這豈不是咄咄怪事?」迷亭先生說得非常從容自若。

  ①詹姆斯·威廉詹姆斯:(一八四二——一九一○)美國哲學家,心理學家,實用主義創始人之一。

  主人心想,又被他捉弄了。但他一言不發,將糕餅塞了滿嘴,不住地嚼著。

  寒月先生則將盆裡的火灰小心翼翼地攤平,低著頭,嗤嗤地笑。但少頃,他開口了,以極其文靜的語聲說:

  「的確。聽來是怪,令人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事。不過,我近來也有過類似的體驗,所以,絲毫也不懷疑。」

  「咦?你也曾要上吊?」

  「哪裡,我倒不是要勒脖子。說起來也是去年年末,而且和迷亭先生是同時同刻發生的事,這就愈發奇怪了。」

  「真有意思。」迷亭說著,也將團糕塞進嘴裡。

  寒月說:「那一天,向島①一位朋友家舉辦年末茶會和演奏會,我也帶上小提琴去了。大約有十五六位小姐和夫人出席,是一次極其隆重的盛會。萬事俱備,可謂近來的一大快事。晚餐已罷,演奏曲終,便天南海北地閒聊起來,時間已經很晚了。我想告辭回家,可是,一位博士夫人來到我身旁,小聲問我是否知道A姑娘病了。說實話,兩三天前我和她見面時,她還像往常一樣,沒有害過病的徵兆。我很吃驚,詳細詢問了情況,原來自從我和她見面的那天晚上,她突然發燒,不住口地說胡話。如果僅僅如此,倒也沒有什麼,可是據說,胡話裡不時出現我的名字。」

  ①向島:位於佐賀縣西北部東松浦郡肥前町。

  不要說主人,就連迷亭先生也隻字不提「豔福不淺」之類的陳詞濫調,都在洗耳恭聽。

  「據說請來了醫生,也弄不清是什麼病。說什麼反正熱度太高,傷了腦子。如果安眠藥不能如期奏效,那就危險。我一聽就討厭,好像做惡夢魔住了似的,覺得心頭鬱悶,周圍的空氣似乎驟然凝成固體,從四面八方壓在我的身上。歸途中滿腦子裝的全是這件事,痛苦極了。那位美麗、快活、健康的A姑娘喲……」

  「對不起,且慢!從開頭就聽你說A姑娘,已經聽過兩遍啦。老兄,假如沒什麼不便,請教芳名!」迷亭先生回頭瞟了一眼主人,主人便也含糊其詞地應了一聲。

  「不!這樣,說不定會給當事人帶來麻煩的,還是免了吧!」

  「你是想把一切都說得朦朦然朧朧然嗎?」

  「請不要嘲笑,這可是個非常嚴肅的故事。總之,一想到那個女人突然害了那種病,委實滿腹花飛葉落之歎。我全身的活力好像舉行了總罷工,氣力頓然消失,踉踉蹌蹌來到吾妻橋①。倚在欄杆,俯視橋下,不知是漲潮還是落潮,但見黑色的河水好像凝成一個平面在動盪。這時,從『花川戶』那邊跑來一輛人力車,從橋上馳過。我目送車燈。那燈光越來越小,在劄幌大廈一帶不見了。我又向水面望去,這時,只聽從遠遠的上游傳來聲音,呼喚我的名字。天哪!這個時辰,怎麼會有人喊我?是誰呢?我凝神注視著水面,除了一片昏黑,什麼也不見。一定是心理作用吧?我想儘快回去。可是,剛邁出一兩步,又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在遠方呼喚我。我又停步,側耳諦聽。當第三次呼喚我的名字時,我雖然抓住欄杆,膝頭卻瑟瑟發抖。那呼喚聲不是來自遠方,便是發自河底。千真萬確,正是A姑娘的聲音。我不禁應了一聲『噯』!聲音太大,竟在靜靜的水面上發出迴響。我被自己的語聲嚇住,驀地向四周仔細一瞧,人兒、狗兒、月兒,都不見了。我被如此良宵迷住,不由地萌發一個念頭:想到發出聲音的地方去。A姑娘的聲音又響徹我的耳鼓,好像在痛苦,好像在傾訴,好像在呼救。這回我回答說:『立刻就去!』我從欄杆上探出半個身子,眺望著漆黑的河水,總覺得有呼喚的聲音硬是從浪下傳來。『就在這兒的水下!』我邊想邊跨上欄杆,盯著河水,下了決心:這回再喊,我就跳下去!果然又傳來了悲慘的聲音,弱如柔絲。說時遲那時快,我縱身一跳,就像一塊小石頭似的,毫不猶豫地墜落下去了。」

  ①吾妻橋:東京都隅田川上的橋,連接台東區的淺草與墨田區。

  主人眨眼問道:「到底跳下去了嗎?」

  迷亭先生抓著自己的鼻尖說:「想不到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

  「跳下以後人事不省,頓時如在夢中。過了一會兒睜眼一看,雖然有點涼,但全身沒有一處弄濕,也不曾嗆過水。可是,我千真萬確跳下去了呀!奇怪。正在納悶兒,又仔細向四周一瞧,不禁大吃一驚。我本心是想跳下水,可是迷失了方向,竟然跳到橋中心。當時真後悔。只因前後顛倒,竟然沒能到達聲聲呼喚的地方。」

  寒月嗤嗤地笑著,照例把外褂衣帶當成累贅,不住地搓弄。

  「哈哈……,真有意思。奇怪的是這段故事和我的一次體驗很近似,這又成了詹姆斯的教材了。假如以『人的感應』為題寫一篇紀實文章,一定會震驚文壇的。那麼,那位姑娘的病怎麼樣了?」迷亭先生還在刨根問底。

  「兩三天前我去拜年,一看,她正在門裡和女僕打羽毛球哩!由此可見,她的病是痊癒了。」

  主人早已是一副沉思的表情,這時終於開口:「我也有過!」他流露出不甘示弱的情緒,眼裡哪有我家主人!

  「我那件事也發生在去年年末。」

  「都發生在去年年末,這麼巧合,真出神啦!」寒月先生笑道。他豁牙的齒縫間還沾著豆包渣哩。

  「恐怕是同日同刻吧?」迷亭先生又在打岔。

  「不,日子不同,大約是二十五日前後。內人說:『今年不要壓歲錢,但是,請我去看攝津大椽①表演的木偶戲吧!』帶他去,倒也無妨。便問她今天演的是哪一齣戲。內人查看了一下報紙說,演的是《鰻穀》②。我不想看這齣戲,那天就沒去。第二天,內人又拿來報紙說:『今天唱《堀川》③,可以看了吧?』我說《堀川》是三弦戲,只是熱鬧,沒有內容,算啦!內人滿臉不高興地走開。第三天,內人說:『今天唱《三十三間堂》④,我一定要看攝津唱的這齣戲!不知你是否連《三十三間堂》也不愛看?不過,既然是請我看戲,就陪我一同去,總還可以吧?』這簡直是刀下逼供。我說:『你既然那麼想去,那就去吧。不過,都說這是絕代名戲,一定座滿,縱使橫衝直撞,也很難擠得進去的。想去那種場所,首先要和茶館聯繫,定好個座位,這才是正常手續。不履行這道手續,做出越軌的事來就不好。實在抱歉,今天算了吧!』說罷,內人目光惡狠狠地瞪著我,帶著哭腔說:『我一個女人家,哪裡懂得那麼複雜的手續。不過,鄰居大原的媽媽、鈴木家的君代、都沒有辦什麼手續,也都舒舒服服地聽完戲回來啦。就算你是個教師唄,也大可不必要那麼煩瑣的手續才看戲吧!你也太過分了。』我告饒說:『既然如此,不去也得去呀。吃過晚飯,乘電車去吧!』這一來,內人立刻情緒高漲,說:『要去,四點以前必須到,那麼磨磨蹭蹭的可受不了!』我追問一句:『為什麼一定要四點鐘到?』內人照搬鈴木夫人的話說:『若不提前些入場找座,就會進不去門的。』『那麼,過了四點就不行吧?』我又叮問一句。『是呀,就是不行嘛!』她回答說。說著說著,唉,怪的是這時,竟突然打起哆嗦來。」

  ①攝津大椽:本名二見金助,藝名南部大夫,明治三十五年小松親王賜名攝津大椽。
  ②《鰻穀》:即淨琉璃《櫻鍔恨鮫鞘》,敘述娼妓阿參與鰻谷八郎兵衛的戀愛悲劇。
  ③《堀川》:淨琉璃。歌詠阿俊與傳兵衛殉情。
  ④《三十三間堂》:古典人形淨琉璃的劇目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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