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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3)


  主人無端地攻擊高澱粉酶,好像在跟自己吵架似的。早晨那股肝火,竟在這時露出馬腳,說不定人類日記的本色,正寓於其中呢。

  前些時聽人說,早飯斷食,即可醫胃,我便免了早餐一試,直落得腹內咕咕叫,卻毫無功效。又某人忠告說:必須禁用鹹菜。依他說,一切胃病的根源都在於吃鹹菜。只要禁用鹹菜,胃病就會根除,身體康復是毋庸置疑的。其後,我一周沒吃鹹菜,但是病情如故,因而,近來又開始吃鹹菜了。又請教某某,他說:只有按摩腹部才見功效。但是,通常做法不濟事,必須用皆川①式的古法按摩一二次,一般的胃病都會根治。安井息軒②也十分喜歡這種療法,據說連阪本龍馬③那樣的豪傑也常去按摩。我便急忙去上根河畔求人試試。但是據說只有按摩骨頭才會好,不將五臟六腑翻個個兒,很難根治云云。真夠殘酷。按摩後,身子像棉花團似的,仿佛患了昏睡症。所以,只按摩一次就告饒,不敢領教了。A君曾說:必須禁用固體食物,從此,天天只喝牛奶度日。那時,腹內嘩啦啦地響,好像大河漲水,不得安眠。B君曾說:要用小腹呼吸。只要使內臟運動,胃部功能自然強健,不妨一試。此法我也曾試過,但總覺得肚子裡難受得不行。而且,儘管時而忽然想起,要聚精會神地用小腹呼吸,但是過了五六分鐘,又忘得一乾二淨。倘若不想忘記,就總是掛記著小腹,弄得書也讀不下,文章也寫不成。美學家迷亭見我這般模樣,嘲笑地說:你又不是臨產的孕男,還是算了吧!於是,近來已經作罷。C先生說:吃蕎麵條也許會好。於是,我便一碗接一碗地快速吃起清湯養麵條。然而,這使我總是拉肚,毫不見效。多年來為了醫治胃病,我討了一切可能討到的藥方試過,但都是徒勞。只有昨夜與寒月君喝下的三杯紹興老酒委實奏效。

  ①皆川:即皆川淇園(一七三四——一八○七)江戶末期儒學家,京都人,博學多藝,門下三千余人。著《名疇》、《易原》等。
  ②安井息軒:(一七九九——一八七六)日本江戶末期儒學家,著《管千纂詁》、《論語集說》等。
  ③阪本龍馬:(一八三五——一八六七)日本江戶末期土佐藩的武士,致力於王政復古,後為刺客所殺。

  那麼,今後就每天晚上貪它兩三杯吧!

  這項決定恐怕也不會持久。主人的心,像貓眼珠似的瞬息萬變。他不論幹什麼,都是個沒長性的人。而且,他既然在日記裡那麼擔心自己的胃病,表面上卻又打腫臉充胖子,實在可笑。前些天,他的朋友某某學者來訪,大發議論說:從某種見地來看,一切疾病,不外乎祖先和個人罪惡的結果。他好像很有研究,是一套條理清晰、邏輯井然的精闢高論。可憐我家主子者流,畢竟不具備反駁此說的頭腦與學識。但他似乎覺得自己正害胃病,很遭罪,總得謅上幾句,辯解一番,以便保全面子。

  「你的說法倒很有趣。不過,那位卡萊爾①也曾害過胃病喲!」這話仿佛在說:既然卡萊爾害胃病,那麼,我害胃病自然也很體面。他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於是,那位朋友說:

  ①卡萊爾:(一七九五——一八八一)英國評論家、歷史學家。著《法國革命》等。

  「雖然卡萊爾也害過胃病,但害過胃病的,未必都能成為卡萊爾。」

  由於訓斥得不容置辯,主人啞口無言了。他儘管虛榮心那麼嚴重,實際上還是巴不得沒有胃病才好。說什麼「今夜開始吃夜酒」,真有點滑稽。思量起來,他今早吃了那麼多的年糕,說不定正是由於昨夜同寒月君傾杯罄盞的緣故哩!咱家也很想吃年糕了。

  咱家雖說是貓,卻並不挑食。一來,咱家沒有車夫家大黑那麼一把子力氣,能跑到小巷魚鋪去遠征;二來,自然沒有資格敢說,能像新開路二弦琴師傅家花貓小姐那麼闊氣。因此,咱家是一隻不大嫌食的貓,既吃小孩吃剩的麵包渣,也舔幾口糕點的餡。鹹菜很難咽,可是為了嘗嘗,也曾吃過兩片鹹蘿蔔。吃罷一想,太棒啦,差不多的東西都能吃。如果這也不愛吃,那也不愛吃,那是任性、擺闊,畢竟不是寄身于教師家的貓輩所該說出口的。據主人說,法國有一個名叫巴爾札克的小說家,是個極其奢侈的人。當然,並不是說他飲食上怎麼奢侈,而是說他身為小說家,寫文章卻極盡鋪張浪費之能事。有一天,他想給自己寫的小說中人物起個名字。起了好多,卻總是不中意。趕巧朋友來玩,便一同出去散步。朋友壓根兒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被領走了。而巴爾札克一直想發現一個自己搜索枯腸也未曾覓得的人物名字。因此,他走在大街上別無他事,一心觀看商店門口的招牌。但是,依然找不到稱心的人物名字,便領著朋友亂走一氣。朋友也就糊哩糊塗地跟著他亂走。他們就這樣從早到晚,在整個巴黎探險。歸途中,巴爾札克偶然發現一家裁縫鋪的招牌,上寫店名:「瑪卡斯」。他拍手叫道:

  「就是它!非它莫屬!『瑪卡斯』,多好的名字啊!『瑪卡斯』的前邊再加上個『Z』字,就成為無可挑剔的名字了。不加個『Z』字可不行。『Z·瑪卡斯』這名字實在太好。主觀編造的名字,儘管想要起得漂亮些,可總是有點做作,沒意思。好歹總算有個稱心的名字啦。」

  他完全忘卻朋友在陪他受罪,竟獨自欣喜若狂。不過,只是為了給小說中的人物起個名字,便不得不整天在巴黎探險,說起來,未免過於大動干戈。不過,能夠奢侈到這種程度,倒也蠻好,只是像我這樣有一個牡蠣式主人的小貓,可就無論如何也不敢如此了。不管什麼,能填飽肚子就行,這恐怕也是環境造成吧!因此,如今想吃年糕,絕非貪饞的結果,而是從「能吃便吃」的觀點出發。咱家思忖,主人也許會有吃剩的年糕放在廚房裡,於是,便向廚房走去。

  粘在碗底的還是早晨見過的部塊年糕,還是早晨見過的那種色彩。坦率地說,年糕這玩藝兒,咱家至今還未曾粘牙哩。展眼一瞧,好像又香、又瘮人。咱家搭上前爪,將粘在表面的菜葉撓下來。一瞧,爪上沾了一層粘糕的外皮,粘乎乎的,一聞,就像把鍋裡的飯裝進飯桶裡時所散發的香氣。咱家向四周掃了一眼,吃呢?還是不吃?不知是走運,還是倒黴,連個人影都不見。女僕不論歲末還是新春,總是那麼副面孔踢羽毛毽子。小孩在裡屋唱著《小免,小免,你說什麼》。若想吃,趁此刻,如果坐失良機,只好胡混光陰,直到明年也不知道年糕是什麼滋味。刹那間,咱家雖說是貓,倒也悟出一條真理:「難得的機緣,會使所有的動物敢於幹出他們並非情願的事來。」

  其實,咱家並不那麼想吃年糕。相反,越是仔細看它在碗底裡的醜樣,越覺得瘮人,根本不想吃。這時,假如女僕拉開廚房門,或是聽見屋裡孩子們的腳步聲向這邊走來,咱家就會毫不吝惜地放棄那只碗,而且直到明年,再也不想那年糕的事了。然而,一個人也沒來。不管怎麼遲疑、徘徊,也仍然不見一個人影。這時,心裡在催促自己:「還不快吃!」

  咱家一邊盯住碗底一邊想:假如有人來才好呢。可是,終於沒人來,也就終於非吃年糕不可了。於是,咱家將全身重量壓向碗底,將年糕的一角叼住一寸多長。使出這麼大的力氣叼住,按理說,差不多的東西都會被咬斷的。然而,我大吃一驚。當我以為已經咬斷而將要拔出牙來時,卻拔也拔不動。本想再咬一下,可牙齒又動彈不得。當我意識到這年糕原來是個妖怪時,已經遲了。宛如陷進泥沼的人越是急著要拔出腳來,卻越是陷得更深;越咬,嘴越不中用,牙齒一動不動了。那東西倒是很有嚼頭,但卻對它奈何不得。美學家迷亭先生曾經評論我家主人「切不斷、剁不亂」,此話形容得惟妙惟肖。這年糕也像我家主人一樣「切不斷」。咬啊,咬啊,就像用三除十,永遠也除不盡。正煩悶之時,咱家忽地又遇到了第二條真理:「所有的動物,都能直感地預測吉凶禍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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