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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


  「這個嘛,以後全靠您成全啦!不過,論房子,住在教師家可比住在車夫家寬敞喲!」

  「混帳!房子再大,能填飽肚子嗎?」

  他十分惱火。兩隻像紫竹削成的耳朵不住地扇動著,大搖大擺地走了。

  咱家和車夫家的大黑成為知己,就是從這時開始的。

  其後,咱家常常和大黑邂逅相逢。每次見面,他都替車夫大肆吹捧。前文提到的「人類的缺德事」,老實說,就是聽大黑講的。

  一天,咱家和大黑照例躺在茶園裡天南海北地閒聊。他又把自己老掉牙的「光榮史」當成新聞,翻來覆去地大吹大擂。然後,對咱家提出如下質問:

  「你小子至今捉了幾隻老鼠?」

  論知識,咱家不是吹,遠比大黑開化得多。至於動力氣、比膽量,畢竟不是他的對手。咱家雖然心裡明白,可叫他這麼一問,還真有點臊得慌呢。不過,事實畢竟是事實,不該說謊,咱家便回答說:

  「說真的,一直想抓,可還沒有動手哩!」

  大黑那從鼻尖上兀自翹起的長須嘩啦啦的亂顫,哈哈笑起來。

  原來大黑由於傲慢,難免有些弱點。只要在他的威風面前表示心悅誠服,喉嚨裡呼嚕嚕地打響,表示洗耳恭聽,他就成了個最好擺弄的貓。自從和他混熟以來,咱家立刻掌握了這個訣竅。像現在這種場合,倘若硬是為自己辯護,形勢將越弄越僵,那可太蠢。莫如索性任他大說而特講自己的光榮史,暫且敷衍它幾句。就是這個主意!於是,咱家用軟話挑逗他說:

  「老兄德高望重,一定捉過很多老鼠吧?」

  果然,他在牆洞中呐喊道:「不算多,總有三四十只吧!」

  這便是他得意忘形的回答。他還繼續宣稱:「有那麼一二百隻老鼠,俺大黑單槍匹馬,保證隨時將它消滅光!不過,黃鼠狼那玩藝兒,可不好對付喲!我曾一度和黃鼠狼較量,倒血黴啦!」

  「咦?是嗎?」咱家只好順風打旗。而大黑卻瞪起眼睛說:

  「那是去年大掃除的時候,我家主人搬起一袋子石灰,一跨進廊下倉庫,好傢伙,一隻大個的黃鼠狼嚇得竄了出來。」

  「哦?」咱家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

  「黃鼠狼這東西,其實只比耗子大不丁點兒。俺斷喝一聲:你這個畜牲!乘勝追擊,終於把它趕到髒水溝裡去了。」

  「幹得漂亮!」咱家為他喝彩。

  「可是,你聽呀!到了緊急關頭,那傢伙放他媽的毒煙屁!臭不臭?這麼說吧,從此以後覓食的時候,一見黃鼠狼就噁心喲!」

  說到這裡,他仿佛又聞到了去年的狐騷味。伸長前爪,將鼻尖擦了兩三下。咱家也多少感到他怪可憐的,想給他打打氣。

  「不過,老鼠嘛,只要仁兄瞪它一眼,它就小命玩完。您捕鼠可是個大大的名家,就因為淨吃老鼠,才胖得那麼滿面紅光的吧?」

  這本是奉承大黑,不料效果卻適得其反。大黑喟然歎曰:

  「唉,思量起來,怪沒趣的。再怎麼賣力氣捉老鼠,能像人那樣吃得肥嘟嚕的貓,畢竟是舉世罕見喲!人們把貓捉的老鼠都搶了去送給警察。警察哪裡知道是誰抓的?不是說送一隻老鼠五分錢嗎?多虧我,我家主人已經賺了差不多一元五角錢呢。可他輕易不給我改善伙食。哎呀呀,人哪,全是些體面的小偷喲!」

  咱家一聽,就連一向不學無術的大黑都懂得這麼高深的哲理,不禁滿面慍色,脊毛倒豎。由於心頭不快,便見機行事,應酬幾句,回家去了。

  從此,咱家決心不捉老鼠,但也不當大黑的爪牙,未曾為獵取老鼠以外的食物而奔波。與其吃得香,莫如睡得甜。由於住在教師家,貓也似乎沾染了教師的習氣,不當心點兒,說不定早早晚晚也要害胃病的。

  提起教師,我家主人直到最近,似乎終於醒悟,自己在水彩畫方面也沒有希望。十二月一日的日記中寫了這麼一段話:

  今天開會,才第一次遇見了××。都說此公放蕩不羈,果然一副風月老手風度。與其說此公招女人喜歡才放蕩,莫如說他非放蕩不可更確切。聽說他老婆是個藝妓,叫人羡慕。原來,謾駡風流鬼的人,大多沒有風流的資格;自命風流的人,也大多沒有資格風流。這號人,本來不是非風流不可,卻硬要走這條路,宛如我畫水彩畫,終於沒有希望畢業,卻又不顧一切地硬是裝作唯我精通的架勢。喝喝飯店的酒,或是逛逛藝妓茶館,就能夠成為花柳行家嗎?假如這個理論站得住,那麼,我也有理由說我能夠成為一名出人頭地的畫家嘍!我的水彩畫莫如乾脆棄筆的好。同樣,與其做個糊塗的行家,遠不如當一名剛進城的鄉巴佬。

  這番「行家論」,咱家有點不敢苟同。並且羡慕別人的老婆是藝妓云云,作為一名教師來說,也是礙難出口的卑劣念頭,但唯獨他對自己水彩畫的批判,卻很準確。主人儘管有如此自知之明,而孤芳自賞的心理卻仍難除卻。隔了兩天,到了十二月四日,日記中又敘述了如下情節:

  昨夜做了個夢:我覺得畫水彩畫畢竟不成器,便將畫棄了。但不知是誰把那幅畫鑲在漂亮的匾額裡,掛在橫楣。這一來,連我自己都覺得那幅畫變成了佳作。我萬分高興,這太棒了。我呆呆地欣賞,不覺天已破曉。睜眼一看,那幅畫粗劣如舊,簡直像旭日昭昭,一切都那麼明明白白。

  主人連在夢中漫步,似乎都對水彩畫情意依依,自命不凡。看來,不要說水彩畫家,按其氣質,就連他所謂的風月老手,也是當不成的。

  主人夢見水彩畫的第二天,常來的那位戴金邊眼鏡的美學家,久別之後,又來造訪。他剛一落座,劈頭便問:

  「繪畫怎麼樣?」

  主人神色自若地說:「聽從您的忠告,正在努力畫寫生畫。的確,一畫寫生,從前未曾留心的物體形狀及其色彩的精微變化,似乎都能辨認得清晰。這令人想到,西方畫就因為自古強調寫生,才有今日的發展。好一個了不起的安德利亞!」

  他若無其事地說著,隻字不提日記裡的話,卻再一次贊佩安德利亞。

  美學家邊笑邊搔頭:「老實說,我那是胡說八道。」

  「什麼?」主人還沒有醒悟到他正在受人捉弄。

  「什麼?就是你一再推崇的安德利亞的那番話,是我一時胡謅的。不曾想,你竟然那麼信以為真。哈哈哈……」

  美學家笑得前仰後合。咱家在簷廊下聽了這段對話,不能不設想主人今天的日記又將寫些什麼。

  這位美學家竟把信口開河捉弄人當成唯一的樂趣。他絲毫不顧及安德利亞事件會給主人的情緒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得意忘形之餘,又講了下述一段故事:

  「噢,常常是幾句玩笑人們就當真,這能極大地激發起滑稽的美感,很有意思。不久前我對學生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①忠告吉本②不要用法語寫他畢生的巨著《法國革命》③,要用英文出版。那個學生記憶力又非常好,竟在日本文學討論會上認真地原原本本複述了我的這一段話,多麼滑稽。然而,當時的聽眾大約一百人,竟然無不凝神傾聽。

  ①尼古拉斯·尼克爾貝(Nicholas Nickleby):英國小說家狄更斯(Charles Dickens,一八一二——一八七○)一八三四年完成的長篇小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中的主人公名字。
  ②吉本:(Edward Gibbon,一七三七——一七九四)英國歷史學家,著《羅馬帝國衰亡史》六卷,但未曾著《法國革命》。
  ③《法國革命》:為英國十九世紀的卡萊爾所著。這幾句表明胡謅八扯以捉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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