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我是貓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2)


  這位主人不知打的什麼主意,咱家定居一個月後,正是他發薪水那天,他拎著個大包,慌慌張張地回到家來。你猜他買了些什麼?水彩畫具、毛筆和圖畫紙,似乎自今日起,放棄了謠曲和俳句,決心要學繪畫了。果然從第二天起,他好長時間都在書房裡不睡覺,只顧畫畫。然而,看他畫出的那些玩藝兒,誰也鑒別不出究竟畫的是些什麼。說不定他本人也覺得畫得太不成樣子,因此有一天,一位搞什麼美學的朋友來訪,只聽他有過下述一番談吐:

  「我怎麼也畫不好。看別人作畫,好像沒什麼了不起,可是自己一動筆,才痛感此道甚難哪!」

  這便是主人的感慨。的確,此話不假。

  主人的朋友透過金邊眼鏡瞧著他的臉說:

  「是呀,不可能一開始就畫得好嘛。首先,不可能單憑坐在屋子裡空想就能夠畫出畫來,從前意大利畫家安德利亞①曾說:『欲作畫者,莫過於描繪大自然。天有星辰,地有露華;飛者為禽,奔者為獸;池塘金魚,枯木寒鴉。大自然乃一巨幅畫冊也。』怎麼樣?假如你也想畫出像樣的畫來,畫點寫生畫如何?」

  ①安德利亞:(一四八六——一五三○)意大利佛羅倫薩文藝復興鼎盛期著名畫家,壁畫《聖餐圖》最享盛譽。

  「咦,安德利亞說過這樣的話?我還一點都不知道哩!不錯,說得對,的確如此!」

  主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而他朋友的金邊眼鏡裡,卻流露出嘲奔的微笑。

  翌日,咱家照例去簷廊美美地睡個午覺。不料,主人破例踱出書房,在咱家身後不知幹什麼,沒完沒了。咱家驀地醒了。為了查清主人在搞什麼名堂,眼睛張開一分寬的細縫。呵!原來他一絲不苟地採納了安德利亞的建議。見他這般模樣,咱家不禁失聲大笑。他被朋友奚落一番之後,竟然拿咱家開刀,畫起咱家來了。咱家已經睡足,要打呵欠,忍也忍不住。不過,姑念難得主人潛心于握管揮毫,怎能忍心動身?於是,強忍住呵欠,一動不動。眼下他剛剛畫出咱家的輪廓,正給面部著色。坦率地說,身為一隻貓,咱家並非儀錶非凡,不論脊背、毛楂還是臉型,絕不敢奢望壓倒群貓。然而,長相再怎麼醜陋,也想不至於像主人筆下的那副德行。不說別的,顏色就不對。咱家的毛是像波斯貓,淺灰色帶點黃,有一身斑紋似漆的皮膚。這一點,我想,任憑誰看,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實。然而,且看主人塗抹的顏色,既不黃,也不黑;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照此說來,該是綜合色吧?也不。這種顏色,只能說不得不算是一種顏色罷了。除此之外,無法評說。更離奇的是竟然沒有眼睛。不錯,這是一幅睡態寫生畫嘛,倒也沒的可說。然而,連眼睛應該擁有的部位都沒有,可就弄不清是睡貓還是瞎貓了。咱家暗自思忖:再怎麼學安德利亞,就憑這一手,也是個臭筆!然而,對主人的那股子熱忱勁兒,卻不能不佩服。咱家本想儘量紋絲不動,可是有尿,早就憋不住了。全身筋肉脹乎乎的,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不得已,只好失陪。咱家雙腿用力朝前一伸,把脖子低低一抻,「啊」的打了一個好大的呵欠。且說這麼一來,想文靜些也沒用。反正已經打亂主人的構思,索性趁機到房後去方便一下吧!於是,咱家慢條斯理地爬了出去。這時,主人失望夾雜著憤怒,在屋裡罵道:「混帳東西!」

  主人有個習慣,罵人時肯定要罵聲「混帳東西」,因為除此之外他再也不知道還有些什麼罵人的髒話,有什麼辦法!不過,他絲毫也不理解人家一直克制自己的心情,竟然信口罵聲「混帳東西」,這太不像話。假如平時咱家爬上他的後背,他能有一副好臉子,倒也甘願忍受這番辱駡。可是,對咱家方便的事,沒有一次他能痛痛快快地去做。人家撒尿,也罵聲混蛋,嘴有多損!原來人哪,對於自己的能量過於自信,無不妄自尊大。如果沒有比人類更強大的動物出現,來收拾他們一通,真不知今後他們的囂張氣焰將發展到何等地步!

  假如人類的恣意妄為不過如此,也就忍了吧!然而,關於人類的缺德事,咱家還聽到不少不知比這更淒慘多少倍的傳聞哪。這家房後,有個一丈見方的茶園,雖然不大,卻是個幽靜宜人的向陽之地。每當這家孩子吵得太凶、難以美美地睡個午覺,或是百無聊賴、心緒不甯時,咱家總是去那裡,養吾浩然之氣,這已成為慣例。

  那是個十月小陽春的晴和之日,下午兩點鐘左右,咱家用罷午餐,美美地睡了一覺,然後做室外運動,順腳來到茶園。咱家在樹根上一棵棵地嗅著,來到西側的杉樹籬笆牆時,只見一隻大黑貓,硬是壓倒枯菊而酣然沉睡。它似乎一直沒有察覺咱家已經走近;又仿佛已經察覺卻滿不在乎,依然響著濃重的鼾聲,長拖拖地安然入夢。有貓擅自闖進院落,居然還能睡得那麼安閒,這不能不使咱家對它的非凡膽量暗暗吃驚。它是一隻純種黑貓。剛剛過午的陽光,將透明的光線灑在它的身上,那晶瑩的茸毛之中,仿佛燃起了肉眼看不見的火焰。他有一副魁偉的體魄,塊頭足足大我一倍,堪稱貓中大王。咱家出於讚賞之意、好奇之心,竟然忘乎所以,站在它面前,凝神將它打量。不料,十月靜悄悄的風,將從杉樹籬笆探出頭來的梧桐枝輕輕搖動,兩三片葉兒紛紛飄落在枯菊的花叢上。貓大王忽地圓眼怒睜。至今也還記得,它那雙眼睛遠比世人所珍愛的琥珀更加絢麗多彩。它身不動、膀不搖,發自雙眸深處的炯炯目光,全部集中在咱家這窄小的腦門上,說:「你他媽的是什麼東西!」

  身為貓中大王,嘴裡還不乾不淨的!怎奈它語聲裡充滿著力量,狗也會嚇破膽的。咱家很有點戰戰兢兢。如不賠禮,可就小命難保,因而盡力故作鎮靜,冷冷地回答說:

  「咱家是貓。名字嘛……還沒有。」

  不過此刻,咱家的心房確實比平時跳動得劇烈。

  貓大王以極端蔑視的腔調說:

  「什麼?你是貓?聽說你是貓,可真吃驚。你究竟住在哪兒?」他說話簡直旁若無人。

  「咱家住在這裡一位教師的家中。」

  「料你也不過如此!有點太瘦了吧?」

  大王嘛,說話總要盛氣淩人的。聽口氣,它不像個良家之貓。不過,看它那一身肥膘,倒像吃的是珍饈美味,過的是優裕生活。咱家不得不反問一句:

  「請問,你發此狂言,究竟是幹什麼的?」

  它竟傲慢地說:「俺是車夫家的大黑!」

  車夫家的大黑,在這一帶是家喻戶曉的凶貓。不過,正因為它住在車夫家,才光有力氣而毫無教養,因此,誰都不和它交往,並且還連成一氣對它敬而遠之。咱家一聽它的名字,真有點替它臉紅,並且萌發幾絲輕蔑之意。

  首先要測驗一下他何等無知,對話如下:

  「車夫和教師,到底誰了不起?」

  「肯定是車夫了不起呀!瞧你家主人,簡直瘦得皮包骨啦。」

  「大概就因為你是車夫家的貓,才這麼健壯哪。看樣子,在車夫家口福不淺吧?」

  「什麼?俺大黑不論到哪個地面上,吃吃喝喝是不犯愁的。爾等之輩也不要只在茶園裡轉來轉去。何不跟上俺大黑?用不上一個月,保你肥嘟嚕的,叫人認不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