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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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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臺上站著阿拉貝拉。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

  「你算是見過她啦?」她問。

  「見過啦。」裘德說,他又冷又累,簡直站不住了。

  「行啊,那你就撒開腿把家回吧。」

  他一走動,身上直往下淌水;跟著咳嗽起來,只好靠著牆,撐住自己。

  「小夥子,你這是作死啊。」她說。「我納悶你知道不知道?」

  「當然知道。我就是作死。」

  「怎麼——想自殺?」

  「一點不錯。」

  「唉,該算我倒了黴!為個女人,你居然肯自殺。」

  「你聽著,阿拉貝拉。你自以為比我強,講體力,你的確比我強。你能一下子就把我撂倒。前幾天你沒把信寄走,對你這樣的行為,我很氣,可是無可奈何。不過掉個角度看,我可不像你想的那麼弱。我已經想透了,一個男人害肺病,弄得足不出戶,這傢伙只剩下兩個心願:他要去見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然後死了拉倒。他在雨裡出趟遠門,豈不是於乾脆脆,一舉兩得,償了心願。我就這麼幹了,最後見了她一面,也了掉自己——把這條害癆病的命送掉。這條命原本不該生下來。」

  「天哪——你還真能說大話!你是不是來點熱的喝喝?」

  「謝謝,不必啦。咱們就回家吧。」

  他們一路走過了一座座闃無聲息的學院,裘德老是走走停停。

  「你這會兒淨瞧什麼?」

  「見到鬼啦。我從前頭一回在這兒走,就瞧見了那些死人的魂靈,這會兒走最後一回,好像又瞧見它們啦。」

  「你這傢伙可真怪!」

  「我好像瞧見他們了,好像聽見他們窸窸窣窣的聲音了。不過我現在可不像從前崇拜他們那幫子了。他們裡頭總有一半,我是一點也不信了。什麼神學家、護教派、他們的近親玄學派、強悍的政治家等等,再也引不起我的興趣來。嚴酷的現實這塊磨盤替我把所有這些人物都碾碎了。」

  在帶著水汽的燈光下,裘德臉上那種僵死般的表情的確像在沒人的地方見到了人。好幾回他在拱廊邊上站著不動,就像看見什麼人走過來,接著又對一扇窗戶望,似乎想在窗戶後面找到一個熟撚的面孔。他又像聽到了說話聲;自己把那些話說了又說,似乎想弄懂他們的意思。

  「他們好像都在笑我哪!」

  「誰呀?」

  「哎——我這是跟自個兒說話呀!鬼全湊在一塊兒啦,拱廊裡頭、窗戶裡頭都是。想當年他們透著多友好啊,特別是艾逖生、吉本、約翰生、布朗博士,克恩主教①——」

  ①指詩人雪萊,他寫過《自由頌》。

  「走你的吧!什麼鬼不鬼的!這兒前後左右沒活的,也沒死的,就他媽個警察!我還沒瞧見過街上這麼冷冷清清沒個人呢!」

  「想想瞧啊!那位漚歌自由的詩人①從前老在這兒徘徊,那位了不起的憂鬱病的剖析大家②就在那邊!」

  ①指羅伯特·博頓(1577—1640),他是英國神學家,著有《憂鬱症剖析》。

  ②沃爾特·羅利(1552?—1618),英國女王伊利莎白一世的寵臣、探險家、殖民地開拓者、作家,著有《世界史》。威克利夫(1320?—1384),英國宗教改革家,與其信徒將《聖經》全部譯成英文。他一生大部分時間在牛津大學做校醫。哈維(1578—1657),英國醫生和解剖學家。創立了血液循環說。胡克爾(1554—1600),英國著名神學家,著有《論教會組織之準則》。安諾德見83頁注2。

  「你別跟我囉嗦這些,膩死我啦!」

  「沃爾特·羅利正在那個巷子對我招手呢——威克利夫——哈維——胡克爾——安諾德①——好多個講冊派鬼魂——」

  ①安提戈尼是古希臘悲劇作家素福克勒斯的《安提戈尼》中主角。忒拜國王克瑞翁登位後下令把波呂涅克斯屍體喂野狗和猛禽,死者的妹妹安提戈尼埋葬了他的遺骸。克瑞翁又下令將安提戈尼幽禁於地窖,她遂自縊。克瑞翁之子海蒙卻是安提戈尼的情人,他想救她,但為時已遲,也自殺而死。

  「我跟你說,我不想聽那些名字!我幹嗎管死人?我敢起誓,你沒完沒了喝酒的時候,腦子比你不喝的時候還清楚點!」

  「我得歇會兒啦,」他說,停下來,手抓著欄杆,眼睛對著一座座學院的正面,測算它們的高度。「這是丹書;那是石棺;順那個巷子往前就是權杖和都鋒;再往前一直走,就是紅衣主教,正面很寬,它的窗媚全往上挑著,表示大學一看到居然有我這樣努力向學的人,不禁文謅謅驚訝起來。」

  「跟我來吧,我來請你的客!」

  「好哇!那就可以幫我走到家啦,因為這會兒我覺著紅衣主教大草場那邊吹過來的冷霧跟死神利爪似地鉗得我緊緊的。死死的。我就跟安提戈尼①說的一樣,我人裡不算人,鬼裡不算鬼。不過,阿拉貝拉,我一死了,你就瞧得見我的魂兒在那群魂兒裡頭飄上飄下的。」

  ①引自《舊約·約伯記》。

  「屁話!照這樣你還有得活呢。你的勁兒還足得很,老夥計。」

  馬利格林已經入夜,從下午起,雨勢未見減弱。大致在裘德和阿拉貝拉在基督堂街上往家走的時候,艾林寡婦穿過草地,開了小學教師住宅的後門,她常常這樣,在就寢前來幫蘇收拾東西。

  蘇在廚房裡忙東忙西,手腳不停,不知怎麼好,雖然她一心想當個好當家的,可是她辦不到,而且開始對瑣碎的家務事感到厭煩。

  「老天爺,你這是怎麼啦,你幹嗎自個兒幹哪,我不是為這個才來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來。」

  「哦——我不知道——我忘啦!——不對,不是忘了,我沒忘!我這是家務事練練手。我八點以後就把樓梯擦了。家務事,我得盡本分,得練出來。我不能不管不顧的,叫人看不上眼!」

  「你這是怎麼啦?他以後大概搞得到好點學校幹,說不定到時候還當上牧師呢,那樣你就有兩個僕人好使喚呢。你這雙好看的手要是糟蹋了,太可惜啦。」

  「你別提我手好看吧,艾林太太。我這好看的肉身還不是成了禍根嗎?」

  「胡說——你別說什麼肉身不肉身的。我心眼裡頭,你是個精靈啊。不過你今兒晚上顯著有點不對勁兒,親愛的。爺們找碴兒嗎?」

  「沒有,他向來不找碴兒。他老早就睡啦。我今天做了錯事,非得連根拔不可……好吧,我得告訴你——裘德下午來過啦,我覺著我還是愛他——哦,大錯特錯啊!我真沒法跟你往下說啦。」

  「啊!」寡婦說。「我不是跟你說過早晚還是這麼回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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