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無名的裘德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一上午,從東邊過來的雨浙浙瀝瀝沒個停,隔著窗戶看得見屋簷在滴水。一個身患重病的人這時候不顧死活,硬往外跑,似乎不大可能。不過阿拉貝拉確實認為他人出去了,這沒什麼可疑惑的;一當她把整個屋子搜遍了,她這想法就成為確鑿的事實了。「他這麼個糊塗東西,就活該去受吧!」她說。「我管不了啦。」

  裘德此刻卻坐火車快到阿爾夫瑞頓了,身上裹得怪模怪樣,臉白得像石膏像,別的旅客都盯著他看。一個鐘頭以後,可以瞧見他的瘦弱身形,穿著長大衣,裹著毯子,沒打傘,順著五英里長的大路,向馬利格林走去。從他臉上的神情看得出來,他這一路全靠義無反顧的決心撐著;不過他病得這樣厲害,這樣的決心只有百害而無一利,實是可悲。上山時,他已筋疲力竭,可是他繼續咬牙向前。三點半光景,他站在馬利格林那口熟悉的井邊。因為下雨,人人都呆在家裡,裘德走過草地,到了教堂,沒人看見;他發現教堂大門沒關死,他站在那兒,望著前面的學校,居然聽見了孩子們通常像唱歌一樣的悅耳的朗讀聲,這樣的童聲是絲毫沒領略過人生的苦澀的。

  他等著,終於有個男孩從學校出來了——顯然他是為了什麼事,老師准許他提前離校。裘德朝他招招手,孩子就過來了。

  「我想請你到老師家裡去一下,問問費樂生太太還能抽空到教堂來一下。」

  孩子去了,裘德聽見他敲老師家的門。他自己先一步進了教堂。一切都是新的,只有幾件從殘磚剩瓦中揀出來的雕像安裝在新牆壁上。他就在這些東西旁邊站著,它們仿佛同原住此地、早經過世的他的祖先和蘇的祖先有過血緣關係。

  門廊上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輕到差不多跟雨滴聲分辨不出來,他回頭一看。

  「沒想到是你啊!沒想到——哦,裘德!」她的呼吸歇斯底里地哽住了,連續硬了之後才緩過來。他朝她走去,但她很快恢復了常態,轉身想走。

  「別走——別走!」他央告著。「我這是最後一回啦!我考慮過了,到這兒來,不像上你們家那樣莽撞。我以後再不來了。別那麼無情無義吧,蘇啊,蘇啊!咱們現在一言一行都摳著法律字眼兒辦哪,可是『法律致人死』①啊。」

  ①約翰生(1709—1784),英國詩人、批評家、作家、道德家、詞典編纂家(第一部系統的英文詞典編纂人)。布朗(1605—1682),英國醫生和散文作家。艾逖生見87頁注2。吉本見83頁注7。克思主教見84頁注4。

  「我不走——我心裡決不狠。」她答應他走過來,嘴唇顫動,淚如泉湧。「你幹嗎來啊?你不是做對了嗎?幹嗎又做錯事呢?」

  「做對了什麼?」

  「跟阿拉貝拉又結了婚啊。阿爾夫瑞頓的報上登了。她壓根兒就是你的人哪,裘德——這本是正理嘛。所以你這事辦得太好啦——哦,太好啦!——你總算明白過來啦——又把她娶回去啦。」

  「老天爺呀——我上這兒來就是為聽這一套嗎?按我這輩子,要說我幹了什麼更下流、更無恥、更逆天違理的事,那就莫過於我跟阿拉貝拉訂的嫖娼賣淫契約了,可你居然說我做對了!而你也——自稱費樂生的妻子!他的妻子!你明明是我的妻子!」

  「你這不是一個勁兒趕我走嗎——你這麼胡說八道,我可受不了!反正這件事,我是站得住拿得穩的。」

  「我真不懂你這是怎麼搞的——你這是怎麼想出來的——真是不懂!」

  「這用不著你管。他是個有情有義的丈夫——我折騰過,掙扎過,齋戒過,祈禱過,總算信服得五體投地,別無雜念啦。你千萬別——你想——喚醒我——」

  「哦,你這個親愛的小傻瓜喲!你的理性跑哪兒去啦!仿佛你的整個推理能力全喪失啦!我既然知道你是有這樣想法的女人,已經到了無理可喻的地步,那我又何必再枉費唇舌呢。不然的話,那你就是自欺欺人,跟好多女人如出一轍了。你裝著信的那一套,實際上你一點也不信,你這不就是故作虔誠,恣意玩弄感情嗎?」

  「玩弄感情,你怎麼能這麼損人!」

  「你的靈性本來是無限光明,我有幸深知,可是如今這靈性全毀了,成了叫人愛,叫人悲,叫人苦,叫人無限神傷的一堆破爛啦!你從前對習俗的蔑棄哪兒去啦?我呢,我可是堅持到底,寧折不彎啊!」

  「你這是逼我死呀,你簡直是糟蹋我呀,裘德!你滾吧!」她立刻轉身就走。

  「我滾!我決不會再來見你。就算我還有氣力來,我怎麼也不來啦。蘇啊,蘇啊,你不配一個男人的愛情!」

  她胸部開始一起一伏。「你這些話,我真聽不下去啦!」她脫口而出,先注視他一下子,隨即在衝動中轉過身來。「別瞧不起我吧,別瞧不起我吧,哦,吻我吧,多多吻我吧,說我不是個膽小鬼吧,說我不是個下賤的騙子吧——我實在受不了啦!」她奔到他跟前,夠著他,把嘴放在他嘴上,接著說,「我得告訴你——哦,得告訴你——我的至愛的愛人哪!那——充其極是個教堂裡的婚姻——我是說做給人看的婚姻!他起先就這麼表示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我是說那僅僅是有名無實的婚姻罷啦。打從我回到他那兒,一直是那麼回事!」

  「蘇啊!」他說,把她抱得緊緊的,吻得她嘴唇都疼了。「如果說,悲傷的心還能感到快樂,那我這會兒就頃刻有了快樂啦!哪,憑你認為神聖的一切,跟我說實話,別撒謊。你現在還真愛我嗎?」

  「真愛!你自己不是清楚嘛!……不過我決不該這樣愛啦!因為你吻我,我就回吻你,太不該啦!」

  「不過你得回吻哪!」

  「你還是那麼招人疼——你病到這樣——」

  「你也一樣招人疼啊!好啦,再吻一回吧,紀念死了的孩子——你的,也是我的!」

  她一聽這話就像挨了狠狠一擊,低了頭。「我不該——我不能這樣下去啦!」隨即大口喘氣。「不過,哪哪,親親;我回你吻,我回啦,回啦!……現在為我的罪過,我要一輩子痛恨自己啦!」

  「別這樣——讓我最後表表心跡吧。聽著!咱們兩個都是因為當時神志昏饋結了婚的。我是叫人灌醉了才幹出來的。你也一樣。我是叫金酒灌醉的,你是叫宗教信條迷醉的。都是沉醉不醒,形式不同,反正把咱們高尚的理想都給卷走了。……咱們就把自己的錯誤甩掉,一塊兒逃走吧!」

  「不行,一百個不行;你引誘我,怎麼到這地步啦,裘德!你做得太不仁不義啦!……不過我現在又清醒過來啦。別跟著我——別瞧我。可憐可憐我,讓我走!」

  她直朝教堂東頭跑去,裘德聽她的話沒追過去。他沒掉過頭看,而是拿起剛才她沒看見的那塊毯子,徑直出了教堂。就在他出了教堂那一刻,她聽見他的咳嗽聲同打在窗上的雨點聲混在一起。而那人類固有的惻隱本能,縱使她那些戒律也禁錮不了,她一躍而起,仿佛想要追上去救護他。然而她卻又跪倒在地,兩手捂住耳朵,一直捂到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他那時走到草地邊角上,小路從那兒穿過,延伸到他小時候趕老鴰的麥田。他又回頭望瞭望蘇隱身在內的教堂,心知自己決不會再看見那樣的情景了。

  維塞克斯郡從南到北,有些地方人了秋冬就很冷了,但是最冷的地方要數北風和東風呼嘯而過的棟房子旁邊低地的凸起處,大路正是從這兒橫穿「山脊路」到阿爾夫瑞頓。那一帶已經下過幾場凍雨和雪,在地上凍住不化,而春天的雪也要好晚才融掉。裘德就在北邊過來的淒風苦雨中從這兒趕路,渾身淋得濕透;由於他已經不像從前壯實,只好慢慢走,可這樣就不足以維持身上的熱氣了。他走到里程碑那兒,儘管雨還下著,還是把毯子鋪在地上,躺下來休息。在繼續趕路之前,他過去摸了摸碑陰上自己刻的字。字還在,不過差不多讓苔薛蓋滿了。他從原先豎著自己和蘇的祖先受刑的絞架的地方走過去,下了山。

  他到阿爾夫瑞頓已經天黑,峭寒逼人,砭肌刺骨。他空著肚子,實在受不了,莫奈何在鎮上買了杯茶喝。要到家,他先得乘汽軌車,然後換坐兩條支線的火車,還得在聯絡點上等老半天,到基督堂時候已經十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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