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無名的裘德 | 上頁 下頁 |
一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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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咂——要是你的確有了站得住的理由跟她結婚,那你現在就光明正大地辦好啦。我從前一直不贊成你開了籠門把鳥兒放走,這明明是把你自己坑到底的辦法。你當初要不是那麼軟,恐怕你這會兒就已經是督學了,也許還擔任了聖職呢。」 「我給自己造成的損失,的確是無法彌補的——這我心裡有數。」 「你一把她弄回來住,就一定得盯牢她。」 費樂生那晚上說起話來不免閃爍其詞。他不願意明白表示他之所以把蘇又弄回來,根本同他後悔當初放走她這一點無關,而主要是出自他不甘向習俗和同道示弱的那種人類具有的反抗本能。他說,「是——我一定要做到。現在我比從前懂得女人了。從前放走她不論多合乎公道,但是要拿我這個人在別的事情上的觀點一比,那就完全不合邏輯了。」 季令安瞧著他,琢磨著世人對他費樂生的冷嘲熱諷和他自身的生理要求會不會誘發他的逆反心理,使他一反從前對她的姑息放縱,而置禮法於度外,竟然變得以衛道為名而對她橫施暴虐。 「我看單靠衝動辦事是行不通的。」費樂生又把話接下去。隨著每分鐘過去,他越來越感到他此後一言一行非得符合自己的身份不可。「我從前不肯聽教會的訓示,不過我那樣不是蓄意對教會傷害。女人的影響真是怪極了,她們一誘惑了你,你就把仁愛之心濫用起來了。不過我現在比以前有點自知之明啦。稍微厲害那麼一點,而又通情達理,也許……」 「對啊;不過你總得一步一步把韁繩勒緊才行。開頭別搞得太猛。到時候,隨你幹什麼,她就都乖乖聽話了。」 這番告誡大可不必,不過費樂生當時沒這麼表示就是了。「我還沒忘,我答應她私奔之後,人家把我轟走了,沙氏頓那位教區長說的話:『你要想恢復你跟她的身份,你只有一件事好做,就是承認你錯在出手不靈不硬,沒管住她;要是再把她弄回來,假定她會回來,那從今而後你就得主意拿定不動搖。』不過我當時意氣用事,那些話,我當成了耳旁風。再說我做夢也沒想到她離婚之後居然還想到要回來。」 艾林太太的街門卡嗒響了一聲。正好有個人從學校那邊過來。費樂生說了聲「晚安」。 「喲,費樂生先生哪。」艾林太太說。「我正要過去瞧瞧你。我一直在樓上跟她一塊兒,幫她開箱子揀東西呢。說實在的,先生,我看這事兒辦不得呀!」 「什麼事——婚禮嗎?」 「對啦。她這是硬逼著自個兒呀,可憐的小東西啊;她受了多少罪,你心裡可沒點影子喲。我向來不信教,我也不反教,可讓她幹這事兒,那就是不對,你應該勸她別這麼著。當然人人都要說你心眼兒好,饒了她,把她又弄回來。我可不這麼看。」 「這是她心裡想,我也願意。」費樂生說,極力克制自己,因為別人一反對,他更固執到不講理的程度。「從前稀裡糊塗地錯了,這以後就要改過來了。」 「我才不信呢。要講她是什麼人的老婆,她就是他的老婆。她跟他生了三個娃兒,他愛她愛得才厲害呢;挑唆她幹這事,那是太不要臉啦,那個哆嗦得沒完沒了的小東西可憐哪!她旁邊可沒一個人跟她商量呀。那個男的是她的朋友,可這個擰脾氣的丫頭就是不許他沾邊。我納悶,究竟什麼東西頭一個鬧得她有這樣個瞎想頭。」 「這我說不上來。反正不是我。她這完全是自願。我該說的現在都說了。」費樂生生硬地說。「你這是大轉彎啦,艾林太太。你這可不夠交情!」 「呃,我知道我一說該說的話,就把你得罪啦,我可不在乎。實話實說,硬碰硬的。」 「我可沒覺著你得罪我,艾林太太。對這樣的事兒,你做鄰居的心太好啦。可是得由我自己做主,我知道怎麼辦對我自己、對蘇頂好。我看,照這樣,你不跟我們一塊兒上教堂吧?」 「不去啦。就勒死我,我也不去。……我不知道這年月是怎麼回事兒!結婚這陣子都成了那麼了不起的大事啦,真叫人害怕,不敢結啦。我那時候,我們才不當回事呢;我看不出來我們那陣子比這會兒壞到哪兒!我跟我可憐的那口子到了一塊兒,吃吃逛逛,足足一個禮拜,連教堂裡的酒都喝光了,只好借了半個克朗才揭開鍋!」 艾林太太回她小房子那一刻,費樂生悶悶不樂地說,「我也不知道該辦不該辦——無論如何,總是太快了吧。」 「這怎麼說?」 「要是她真違反了本心,就為了她的本分和對宗教的新感受,強逼著自己這麼著,我應該讓她等等才對。」 「這會兒你這麼走過來了,就不好往回退了。我是這麼想的。」 「我現在也的確不好把它往後拖了,這也是真情。不過她一看見結婚證,就叫出來,聲音一丁點,我可是心裡直嘀咕。」 「老傢伙,你這就別嘀咕啦。我打的主意是明兒早上給她主婚,把人交給你,你打的主意是把她帶走,成了親,這不就行了嘛。我當初沒死說話說勸你留住她,我良心上老覺著過意不去,到了這個節骨眼兒,我要是不幫你把事情理順了,我趕明兒個心裡還會不舒服呢。」 費樂生點點頭,一看他的朋友那麼心直口快,他也就比較坦率了。「毫無疑問,我所作所為,別人一知道了,少不了好些人把我當個沒骨頭的糊塗蛋。不過他們並不像我瞭解蘇。蘇這人雖說實在不好捉摸,可是她打心眼裡天生誠實無欺,我認為她壓根兒沒於過什麼違背良心的事。她跟福來一塊兒過的事,現在一風吹了。當初她離開我,去就他,她認為這全是她自己權利範圍裡的事。現在她想的完全反過來了。」 第二天早晨到了,兩位朋友從各自角度出發,都默然承認她該上那個她稱之為原則的祭壇,作為女人活該當供品。八點幾分,費樂生到艾林太太家接蘇。前兩天在低地上彌漫的霧氣現在已往上飄浮到這邊來了,草地上的樹木水汽盈抱,隨又如陣雨般大滴灑落。新娘在屋裡等著,一切就緒,穿戴得齊齊整整。她名蘇珊娜,可是她這輩子還沒有過像那天在早晨青白光色中那樣,名副其實地堪稱百合花①。她因精神飽受折磨,因對人生感到厭倦,再加上神經恒常處於緊張狀態,這就損傷了她的體質,她整個體態比從前顯得瘦小了,雖然她體氣健旺時候本也不是大塊頭女子。 ①這是句英國諺語。 「萬事俱備啦。」小學老師說,同時意態寬宏地拉起她的手。不過他把自己想吻她的衝動克制住了,因為他沒忘記昨天她失神的樣子,那不快的一幕仍然留在他心頭。 季令安也到了,他們離開了那座房子。艾林寡婦還是毫不通融,拒絕參加他們的婚禮。 「教堂在哪兒?」蘇說。自從老教堂拆了,蘇沒在那個地方住多長,這會兒她滿腔心事,想不起來還有新教堂。 「就在前邊。」費樂生說;霎時間,只見塔樓在霧中浮現,高大莊嚴。教區長已經到了教堂,他們一進門,他就喜氣洋洋地說:「咱們大概要點上蠟燭呢。」 「你真——真要我成你的人嗎,裡查?」蘇有點透不氣來,小聲說。 「這還有得說嘛,親愛的;普天之下我唯愛你。」 她沒再說什麼,而他卻第二次或者第三次感到他這會兒辦的事絲毫也不符合當初促使他放走她的那種合乎人道的本能。 他們都站在那兒,一共五個:牧師、辦事員、新人和季令安;神聖的儀式再次莊嚴地舉行了。教堂中段有兩三個村裡人,在教區長說到「上帝為爾玉成」的時候,其中一個女的說了話,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上帝才沒玉成呢!」 一切光景宛如他們的魂靈把多年前在麥爾切斯特那回儀式重新搬演了一遍。他們在冊子上簽了名之後,教區長為他們這樣高尚、正直的互諒互恕的舉動,向他們祝賀,「結局好就什麼都好,①」他笑著說,「你們這樣『從火裡經過而得救』②,謹祝你們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①引自《新約·哥林多前書》。 ②托馬斯·弗勒(1608—1661),英國牧師。 他們從差不多沒人的教堂出來,徑直向學校走去。季令安要在當天晚上之前到家,所以提早走了。他也向他們表示祝賀。「現在,」他由費樂生陪著走了一段路,到分手時候說,「我就好給你老家的人講一段破鏡重圓的好故事啦;他們准會說『棒極啦』,你信我好啦。」 老師回到家裡,蘇裝著幹家務事,仿佛她一直就住在那兒,可是他一走過來,她就露出來有點發怵;他看得出來,心裡很不是滋味。 「我的親愛的,我不會再跟從前一樣打擾你私生活,叫你不得安寧,一定這樣。」他鄭重其事地說。「咱們彰明較著地辦這件事,全是為咱們自己在社會上好辦,就不說我完全是為這個吧,這總算是個根據啊。」 蘇臉色為之稍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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