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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5

  第二天下午,人們習以為常的基督堂濃霧依然籠罩著一切。蘇的纖弱的身影在霧中依稀可辨。她正在往車站的路上。

  裘德那天百事無心,沒去上班。凡蘇一路可能行經的地方他也一概不想去,故此採取了相反的方向,走到了一處前此從未到過的地方,但見物景淒迷、詭異、毫無生趣,成片的樹枝不斷滴水,咳嗽和肺癆隨處隱藏著。

  「蘇把我甩啦——把我甩啦!」他悲傷地嘟嘟囔囔。

  蘇在同一時間已經坐火車到了阿爾夫瑞頓大路,在那兒上了汽動有軌車,轉往鎮內。事先她請求費樂生勿來接她。她說,此來系自願,希望一徑到他家,到他爐旁。

  那是個禮拜五晚上,所以選擇這個時間,是因為小學老師從那天下午四點直到禮拜一上午都沒課。她在大熊客棧雇的小車把她送到馬利格林,先在離村半英里遠的籬路一頭停住,讓她先下車後再往前趕,把她帶來的行李送到小學。小車掉頭回來的路上跟她碰頭。她問車夫老師家的門開沒開著。車夫告訴她門開了,老師還親自把她的東西搬進去。

  這樣她可以進入馬利格林而不引得人人注目。她打井邊走過去,從大樹底下走到另一邊看上去相當新的校舍,門也沒敲就抬起門搭子進去了。費樂生果然如她囑咐,站在屋子當中等著她。

  「我來了,裡查。」她說,面色蒼白,身上直哆嗦,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我真不敢信——你不計較你的——妻子啦!」

  「什麼都不計較,親愛的蘇珊娜。」費樂生說。

  他這麼親呢倒叫她一愣,不過他這是準備有素,說得有板有眼,何嘗有一點點熾熱的情感。跟著蘇又折騰起自己來了。

  「我的孩子——都死啦!——死得活該!我心裡高興——簡直高興啊。他們生下來就是罪孽。他們送了命可教我懂得了該怎麼活著啦!他們一死,我就過了洗心革面第一關。所以他們並不是白死啊!……你真要我回來嗎?」

  她的話,她的聲調那麼悽楚,他不由得心裡一亂,這一來做出了他本來無心的舉動。他彎下腰,親了親她的一邊臉。

  她稍微一閃,不怎麼看得出來,讓他嘴唇一碰,渾身的肉都顫起來了。

  費樂生大失所望,因為他的欲火又升起來了。「我看你還是嫌我!」

  「哦,不是,親愛的——我——我是一直在濕淋淋的大霧裡頭坐車來的,身上冷颼颼的!」她說,出自某種擔心,趕緊笑了笑。「咱們什麼時候舉行婚禮呀?快了吧?」

  「我想好了,明天一大早,要是你也願意的話。我要叫人給教區長送個信,說你到了。我什麼都告訴他了,他非常贊成——他說這麼一辦,咱們以後的日子准是功德圓滿,萬事如意。不過——你自己是不是主意定了?你要是覺著現在還不好走這一步,現在說不行也不遲。」

  「行,行,我都行!我就是要快辦快了。告訴他吧,馬上告訴他。這件事正是考驗我的力量——我等不下去啦!」

  「那就先吃點喝點吧,然後咱們就上艾林太太家裡你那間屋子。我要通知教區長,訂在明天八點半,那時候沒什麼人出來轉悠——這樣你不覺著太緊吧?我的朋友季令安要到這兒來,參加咱們的婚禮。他人實在好,不嫌路遠不便,硬要從沙氏頓趕來。」

  蘇不像一般女人那樣對物質東西極為經心,一眼不放過;她好像對他們屋子裡的東西,或者對她周圍的任何細微的情況,都茫茫然一無所見。但當她穿過小客廳去放下手籠時候,低低地「哎呀!」了一聲,面色比先前更蒼白了。她臉上的神情猶如死刑犯見了自己的棺材。

  「怎麼啦?」費樂生說。

  寫字臺的蓋子正好翻起來,她放下手籠的時候一眼看見了放在那兒的文件。「哦——沒什麼——就是驚了一下,怪可笑的!」她說,一邊回到桌子旁,一邊笑出來,極力遮掩自己無意中的叫聲。

  「啊!對啦。」費樂生說。「結婚證。……剛拿來的。」

  季令安從樓上他的房間下來,到了他們一塊兒。蘇神經很緊張,她儘量找些叫他感興趣的話說,讓他覺著自己隨和,容易相處,就是不說她自己,而他最感興趣的恰在她本人。她敷衍了事吃了飯,準備去自己的住處。費樂生陪她走過草地,在艾林太太門口道了晚安。

  老太婆把她帶到她臨時下榻的屋子,幫她打開行李。她拿出來的東西中間,有一件是繡花睡衣,繡工精美。

  「哎呀——這東西也放在裡頭啦,我怎麼不知道呀!」她急急地說。「我本來不要它啦。這兒還有一件哪,不一樣。」她遞給艾林太太一件非常樸素的新睡衣,料子是本色白粗布。

  「可那件真漂亮極啦。」艾林太太說。「這件比《聖經》裡說的粗布好不到哪兒!」

  「我就是想要這件。把那件給我。」她接過來,渾身使勁,把睡衣撕開了,只撕得吱吱響,活像尖梟①預報出了禍事的聲音。

  ①蘇珊娜(蘇珊)本意為百合花,出希伯來語。

  「可是我的親愛的,親愛的!——無論怎麼著……」

  「這件衣裳是通姦用的!我可沒想到,倒叫它說出來了——是我老早以前買的,專為讓裘德高興的。一定得把它撕爛了!」

  艾林太太把雙手舉起來。蘇激動不已,繼續撕,把亞麻睡衣撕成一條條的,然後把碎片一齊扔到火裡。

  「你不是可以給我嘛!」寡婦說。「做得這麼精這麼細的活兒,一下子甩到火裡燒了,大叫人心疼啦——倒不是這花花綠綠的睡衣,我老太婆這把年紀還有什麼用。我穿這樣東西的日子早過去啦。」

  「這東西真該死——它叫我想起來我要忘的事!」她重複了一遍。「就是該放在火裡燒了。」

  「天哪,你嚴刻得過頭啦!你說這些話幹嗎?你這是咒你沒罪死了的親愛的小寶貝兒,叫他們下地獄!唉,你這一套,我可決不能說你信教!」

  她一下子把臉撲在床上,嗚嗚哭起來。「別說啦,別說啦!要叫我死啦!」她因為痛心而繼續哆嗦著,一滑就跪到地板上了。

  「我要跟你講明白——你決不能再跟這個男的結婚!」艾林太太氣憤地說。「你直到這會兒愛的還是另一個男的!」

  「我一定跟他結婚——我早就是他的人啦!」

  「屁!你是另外那個男人的。要是你們倆當初就不願意照頭一回那樣讓誓言捆住,按你們的道理,憑你們自個兒良心,可以好好過下去,日久天長什麼都順順當當啦。說到底,這是你們倆的事,誰都管不了。」

  「裡查說要我回來,我只好回來啦!要是他不要我,我何必擔這麼大不是——把裘德甩了呢。不過——」她臉還伏在床單上,而艾林太太卻離開了她的屋子。

  費樂生這時候又回到他的朋友季令安那兒,原來他坐在晚飯桌邊沒動過。稍後他們站起來,走到外面草地上,抽了會兒煙。只見蘇屋裡有了燈光,一個人影有時在窗簾上來回移動。

  季令安顯然對蘇那難以描述的丰姿深為心折,他們沉默一會兒後,他說,「呃,你現在總算又把她弄回來了。她總不能故伎重演吧。梨子算掉到你手心裡啦。」

  「對!……我看我拿她的話當話,一點兒沒錯。我承認,這裡頭似乎有那麼點自私自利味道。先不說她這個人對我這樣的老古板毫無疑問是個無價之寶;這件事,就是在教會人眼裡頭,在那些衛道的俗人眼裡頭,我這人也是又歸了正道了,他們就是為我讓蘇走了,始終不饒我。如今這麼一來,我多多少少可以舊調重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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