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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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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在信仰徹底大轉變過程中一心認定的那個永遠跟她分不開的丈夫的男人,當時還住在馬利格林。

  她和裘德的孩子發生慘劇的頭一天,費樂生曾在基督堂瞧見他們兩個在雨地裡看著遊行隊伍朝圓形會堂行進。不過他那會兒沒對他的同伴季令安提。季令安是他的老朋友,恰好在他那兒盤桓,到基督堂觀光其實是他的主意。

  「你心裡又念叨什麼啦?」回去路上,季令安說。「莫非那個永遠到不了手的大學學位嗎?」

  「非也。」費樂生沒好氣地說。「我今天瞧見一個人。」稍停又說,「蘇珊娜。」

  「我也瞧見了。」

  「你怎麼沒說?」

  「我可不想叫你牽掛著她。不過,你既然瞧見她,幹嗎不跟她打招呼:『你好哇,我從前的寶貝兒?』」

  「啊,呃。可以當然可以。不過,我倒有個想法,你看怎麼樣:我現在有充分理由認為我跟她離婚那會兒,她是完全無辜的——千錯萬獵都是我錯。實實在在是這麼回事!這就不好收拾了,對不對?」

  「可是不管你怎麼說,反正她總算大費心機把你領上了正路啦。」

  「哼。你這麼損我,太沒意思啦。毫無疑問,我當時該等下去才對。」

  到了週末,季令安回到沙氏頓附近自己的小學,費樂生也照例到阿爾夫瑞頓的集市。他走下那個綿延很長、他比裘德認識得更早的山丘,但是他的歷史不像裘德那樣同那片斜坡休戚相關。他一邊走,一邊琢磨阿拉貝拉帶來的消息。到了鎮上,他買了份平常看的當地出版的週報,然後到一家小客店坐著,歇歇腳,好有勁再走那五英里回頭路。他從衣袋裡把報紙抽出來,隨意看了看,忽地一條「石匠之子自殺奇聞」的新聞,進入他的眼簾。

  他固然不是輕易動感情的人,可是這條消息還是讓他心酸,也讓他大惑不解。因為他不明白那個大孩子的年紀怎麼會像報上說的那麼大。不過,報道總還是真實可信,毋庸置疑。

  「他們的悲傷的杯子現在裝得滿滿啦!」他說,同時翻來覆去地想著蘇,想著她離他而去的得失。

  阿拉貝拉已在阿爾夫瑞頓住定了,小學老師既是每禮拜六上那兒的集市,所以過了幾個禮拜,他們又碰上,也是勢在必然——碰見的時間,說準確了,正好是她剛從基督堂回來。她在那兒呆的時間比原來打算的長多了,一直起勁地注意著裘德的動向,裘德那方面卻再沒瞧見她。費樂生這天回家路上碰見她的時候,她已經快到鎮上了。

  「你愛出來上這條路走走吧,卡特萊太太?」他說。

  「我這才重新開頭哪。」她答道。「我當姑娘,跟嫁人之後,都住在這兒。我這輩子前頭覺著有滋有味兒的事兒,樣樣宗宗都跟這條路攙合著。這些事新近又在我心裡鼓搗個沒完;因為我剛去過一趟基督堂。是呀;我見過裘德啦。」

  「啊!經過那麼一場打擊,他們的情形怎麼樣啦?」

  「他們的辦法可真出奇啦——真出奇啦!她不跟他住一塊兒啦。我走之前才聽說的,千真萬確的。不過我先頭找他們的時候,我一看他們倆的態度,就覺著他們早晚非走這一步不可。」

  「不跟她丈夫一塊兒住啦?唉,我本來覺著這一來他們倆結合得更緊呢。」

  「鬧來鬧去,他根本不算她丈夫。雖說他們這麼多年跟夫妻倆一樣過,她可壓根兒沒跟他真正結過婚。現在嘛,這件慘事不單沒讓他們趕著辦,把關係弄個合法化,她反倒怪裡怪氣地信起教來了,就跟卡特萊死了,我受打擊的時候一個樣,不過她神經兮兮比我還厲害呢。她說,我這是聽人家說的,她說在上帝跟教會眼裡頭,她是你的妻子——就是你的妻子,此外什麼人,怎麼幹,都不能算數。」

  「啊——真的嗎?分開啦,他們分開啦!」

  「你還不知道,那個頂大的孩子是我的呢——」

  「哦——你生的!」

  「對啦,可憐的小傢伙——感謝上帝,他可是我明媒正娶生下來的。她大概前思後想之後,才覺著,別的不算,只有我才該占著她那個位子。我這會兒還不能說准了。不過,拿我自個兒說吧,我快離開這兒啦,我這會兒得照顧爸爸,沒法在這個帶死不活的地方往下住啦。我希望到基督堂,要麼別的大城市,找個酒吧活兒于於。」

  他們分了手。費樂生往山坡上才走幾步就停住了,趕快掉頭,又把她喊住。

  「你有他們的住址嗎,從前的也行?」

  阿拉貝拉跟他說了。

  「謝謝。再見。」

  阿拉貝拉一邊往前走,一邊臉上露出陰險的笑容,一路上還不斷練習咋酒渦。正是從那個地點起,路兩邊都是截去頂枝的柳樹,一直通到鎮裡頭條街的善堂。

  同時,費樂生上了山,往馬利格林走去。悠悠歲月,他這是頭一回在生活中睜開眼睛往前看。他從草地上大樹底下過去,走向他不得已而去工作的那個不起眼的小學的時候,想像著蘇走出門來接他的光景。在這世界上,不論是基督徒還是異教徒,誰也沒像費樂生那樣只為出自一番好心讓蘇離開他,因而鬧得麻煩不可開交。正人君子們對他的打擊之大,實在超出了人類承受力的極限;他被逼得走投無路,瀕於餓死,就是現在在這個鄉村小學掙到的那點微薄報酬也只是差可糊口而已(當地那位牧師還因為對他關照而備遭非議)。他常常想起阿拉貝拉的話:他應該對她嚴厲點,那樣她的強勁兒用不了多久就垮了。但是他這人是個死心眼兒,對別人的意見有理沒理都聽不進去,再搭上他受教育時接受的原則,所以他認為自己對妻子的處置,無可訾議,這個信念,他從來就沒動搖過。

  原則這玩意兒誠然可以由於某種心理傾向而置諸腦後,但換了另一種心理傾向,說不定也會輕而易舉地同樣釀成無窮禍害。從前既是本能促使他給了蘇自由,現在也能叫他把蘇和裘德同居看成無傷大雅。要是說他並不愛她,他也還可以按他的特異方式對她抱希望,而且很快就感到,且不說如何對付外界,單是她願意回來,把她再弄上手,那可是謝天謝地的好事了。

  不過他已經懂得,要對付那班鐵石心腸的人不惜傷天害理對他的肆意污蔑,他非得要手段不可。而且這可以就地取材,信手拈來。一巳把她弄回來了,而且光明磊落地宣告他從前把她看錯了,所以離婚也就離錯了,所以要和她重結連理,再續良緣。這樣一來他大概可以得到若干補償,得以重理舊業,也許還能回沙氏頓小學,說不定教會還能讓他當特准傳教士哩。

  他想寫封信徵詢季令安的意見,看他對寫信給她這一手作如何想。季令安當然回了信,說她既經離去,最好聽之任之;他認為她既為人婦,自應屬與之生男青女、患難相共之人,更何況他對她一往情深,非同一般,說不定再過若干日子,他們這對古怪夫婦的結合會辦法律手續,此後當可萬事大吉,既得體,又如意了。

  「可他們才不幹哪,蘇才不幹哪!」他自己一個人大呼小叫的。「季令安真是就事論事啊。蘇這是接受了基督堂的感情和教導才到這一步啊。她認為婚姻是絕對解除不了的,這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也清楚她怎麼有了這樣的想法。她的想法跟我並不一樣,不過我得利用她的想法,促我的想法實現。」

  他給季令安回了封短信。「我自知全盤錯誤,但我不同意你的看法。至於說她與那個男人同居,生男青女,我認為(雖然我無法按古老成規從邏輯上或倫理上提出辯解)那也不過使她得以完成自己的教育而已。我要寫信給她,以證實那個女人的話是真是假。」

  他給朋友寫信之前本就立意如此,所以寫不寫原來無所謂,費樂生為人做事大抵如此。

  於是他經過一番仔細推敲,給蘇寫了信。既然知道她的氣質易於激動,他在信裡邊隨時都擺出一副拉德曼舍①式正顏厲色;還小心翼翼地避免流露有悖教義的感情,兔得她看了害怕。他聲稱就他見聞所及,得悉她的思想大有改變,所以他深感不可不說,自他們仳離後,歷經世事,他的見解也頗有變化。他願坦陳無隱,他寫此信殊與熱烈的愛情無涉,而是因為他切望使他們的生活即使不算成功,至少不致重演因他當初自以為根據公正、仁善和理性的原則所作所為而造成的令人痛心的結局的危險。

  ①引自《新約·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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