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無名的裘德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你說這話太刻薄啦;再說這個比喻根本不成立。你把由來已久的偏見所形成的糟粕一概拋棄了,教我也這樣;而你現在卻一個跟鬥翻回去了。我承認自己蠢到了家,完全錯看了你。」

  「親愛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啊,別對我這麼狠吧!我現在只好這樣啦,因為我現在相信自己是正確的——我終於看到了光明。但是,唉,又怎麼樣才能從中得益呢!」

  他們又往前走了幾步,到了教堂外面,她去還了鑰匙。「難道這就是那位姑娘嗎?」她回來以後裘德說,一到開敞的大街上,他覺得自己平素應付局面的能力又稍微恢復了。「難道這就是把異教神像帶進了這個最富於基督教精神的城市的那位姑娘嗎?——是學著方道悟小姐拿腳後跟把它們踩碎的那位姑娘嗎?是動輒引用吉本、雪萊和密爾的那位姑娘嗎?到如今,親愛的阿波羅上哪兒去啦?親愛的維納斯,上哪兒去啦?」

  「哦,裘德,別對我這樣殘酷吧,別這樣吧,我心裡夠難過啦!」她嗚咽著。「我受不了啦!以前我想錯了——我現在沒法跟你評這個理,我錯了——因為我狂妄自大,才什麼都不放在眼裡。阿拉貝拉一來,總算有個了局啦。你別那樣挖苦我,好吧,那真像刀子紮肉啊!」

  他伸出胳臂把她摟住,她沒來得及阻止他,他就在寂靜的大街上狂吻她。他們又往前走,到了一家小咖啡館前面。「嚷德,」她強忍住淚說,「你在這兒給我找個地方住,行不行啊?」

  「要是、要是你打算這樣——我可以照辦。不過你未必真要這麼辦吧?還是讓我先回咱們家,再弄明白你意思好啦。」

  他開了門,把她領進去。她說不想吃晚飯了,摸黑上了樓梯,又擦了根火柴,回身一看,原來裘德跟著她上來了,正站在臥室門前。她走到他身邊,把一隻手放在他手裡,說,「晚安。」

  「可是蘇啊!咱們就不一塊兒在這兒睡嗎?」

  「你說了我怎麼打算,你就怎麼辦!」

  「是呀,好極啦!也許我剛才爭來爭去,爭得那麼倒胃口,全都錯啦!也許咱們當初沒按舊式婚禮正大光明地成了結髮夫妻,所以早該一刀兩斷才是啊!這個世界也許還沒開通到能容得下咱們這樣的試驗啊!咱們居然自命是先驅,幹起來了,現在想想咱們算是老幾啊!」

  「無論如何,你總算明白過來了,我很高興。我做事向來顧前不顧後,一意孤行。我因為心裡嫉妒、躁動,才不由自主地錯到底啦!」

  「可也還是因為愛吧——你不是愛過我嗎?」

  「愛過。不過我原來是想到一定限度為止,以後充其量也只是情人罷了;後來——」

  「不過男女一墮入愛河,那就欲罷不能了,沒法老那樣下去啊!」

  「女人行;男人辦不到,因為他們——下不了決心。一個平平常常的女人比一個平平常常的男人在這方面總是高一籌——她決不會先挑逗,只是對男人回應。咱們本來應該神交,其他都是多此一舉。」

  「我以前說過了,事情變了卦,我就是那個不幸的根子。……好吧,照你說的辦吧!不過人本來就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啊!」

  「哦,就是啊——所以這就是非學不可的地方——要做到我役我心。」

  「我還要說一遍——咱們兩個,不能怪你,只能怪我。」

  「不對——該怪我。你固然也有壞地方,不過那是男人天生要對女人佔有的欲望。在嫉妒心驅使我要把阿拉貝拉擠開之前,我這方面可沒存投桃報李之想。我當時想我應該發點慈悲,讓你接近我——覺得我要是像從前對我那個朋友那麼折騰你,那就自私自利得該死了。要不是你當時可能會把她叫回來,叫我怕得要死,把不住自己了,我也不會聽了你的……不過咱們用不著再批這些啦!裘德,你現在就讓我一個人呆著,行不行?」

  「行啊……可是蘇——我的妻啊,因為你現在還是啊。」他忍不住說出來了:「我從前責備你究竟還是合乎實情的。你壓根兒沒像我愛你那樣愛過我——壓根兒沒有過。你的心沒有充沛的熱情,你的心不是熊熊燃起的烈火!你這個人,整個看來,是仙女下凡,是精靈作怪,可就不是個地地道道的女人。」

  「原先我並不愛你,裘德,這我承認。我剛認識你時候,無非想叫你愛上我。我倒不是有意勾引你,但是有些女人與生俱來的那種內心饑渴,我也有;它戕害起婦女的德性來,簡直比放蕩不羈的激情還要厲害。——那是引誘男人,魁惑男人的渴望,至於對男人造成什麼樣傷害是在所不計的;到我發現你已經上鉤的時候,我又怕起來了。後來——我也說不上所以然——我就不能放手,縱你而去——多半又到阿拉貝拉那兒去——於是我就慢慢愛上你了,裘德。但是你看哪,不管結局糟不糟,我這邊純粹出於自私而殘忍的欲望,讓你的心為我而痛苦,我的心卻不為你而痛苦。」

  「你現在又用甩了我的辦法,對我加倍殘忍哪!」

  「啊,對啦!我要是再搖擺不定下去,我造的孽就更大啦!」

  「哦,蘇!」他說,猛烈意識到自己要面臨的險境。「別以道德的名義幹不道德的事吧,你一直是我這輩子的救世主。為了人道,你別跟我分手吧。你知道我為人多麼軟弱。你知道我心裡有兩個魔——對女人心慈面軟,對烈酒一見上癮。蘇啊,你可別就為救自己的靈魂,生生把我丟給惡魔啊!自從你成了我的守護大使,我才遠遠避開了它們的禍害。自從我有了你,隨便我碰上什麼誘惑,也出不了漏於。為我的安全無虞,難道就不值得你稍稍犧牲點僵化的原則嗎?你要是一走,我真怕我又成了才洗刷乾淨的豬,又回到髒圈裡頭打滾啦!」

  蘇一下子哭了。「哦,你可不許這樣啊,裘德!你別這樣啊!我白天夜裡都要為你祈禱!」

  「呃——沒關係;別傷心吧。」裘德寬厚地說。「大有眼睛,從前我真是為你受了苦,如今再受苦就是啦。不過恐怕還沒你受苦受得那麼厲害。到頭來,還是女人受苦受得最厲害!」

  「她就是這樣啊。」

  「她要不是這樣,那她准是個十足下賤、令人唾棄的東西。無論怎麼說,眼前這位女人也不是那類人哪!」

  她緊張地透了一兩口氣。「她是那類人——我擔心啊!現在,襲德——晚安——請吧!」

  「我就真不能呆在這兒?——連一回都不行?我呆在這兒有多少回呀——哦,蘇,我的妻呀,怎麼就不行啊?」

  「不行——不行——我不是你的妻子啦!……我就掐在你手心裡,裘德——我既然往前走了這麼遠了,你就別再把我引誘回來吧!」

  「好極啦,我就認你這個賬。親親,為了我頭一回沾了你的光,占了你便宜,就贖罪還帳吧。上帝啊,我以前多自私自利啊!也許——也許——人世上男女之間最高尚最純潔的愛情中的這一份,讓我全糟蹋啦!……那就從此時此刻,讓咱們聖堂上的帳子也裂成兩半好啦①!」

  ①大神宙斯與猶洛巴之子,是陰司判官。

  他走到床邊,把那對枕頭中的一個抓起來,摔到地上。

  蘇看著他,人又伏在床上吞聲哭著。「你就不明白我這麼做是受良心驅使,不是因為不喜歡你!」她斷斷續續地咕噥著。「會不喜歡你嗎?不過我沒法再說啦——我心碎啦——這一來我開始做的一切都不會有好結果喲!裘德——晚安!」

  「晚安!」他說完轉身就走。

  「哦,可你總得吻吻我呀!」她說,立起身來。「我沒法——受啦——!」

  裘德緊緊抱著她,吻她滿是淚的臉,他以前從沒這樣吻過她。他們誰也沒說話,頂到後來她說,「再見吧,再見吧!」接著把他輕輕推開,她自己能活動了,就想把悲傷氣氛緩和一下,於是說,「咱們以後還照樣是朋友,裘德,是不是呀?以後咱們有時候還要見見面吧,對不對呀?——是啊!——把這些全忘掉了,咱們儘量做到好久以前那個老樣子,好不好?」

  裘德心一橫,一句沒說,轉身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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