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無名的裘德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裘德卻從蘇說話的那種特殊腔調懂得她話裡沒明說卻心照不宣的含義,而阿拉貝拉只能接受這句話的表面意思,此外無所領會。蘇的直言不諱使她吃了一驚,她隨又恢復了常態,大言不慚地談論「她的」孩子;雖然孩子活著時候,她毫不關心,這時又裝得哀哀欲絕,顯然不如此不足以表示她有良心。她故意提到往事,又說了些給蘇聽的話,但沒聽到蘇答理,原來蘇已經人不知鬼不覺地出了屋子。

  「她說她不是你太太?」阿拉貝拉換了口氣,又拾起話碴兒。「她幹嗎說這話?」

  「我用不著跟你說。」裘德一句話了掉。

  「她是你的妻子,對不對?她有一回跟我這麼說過。」

  「她怎麼說,我用不著多嘴。」

  「啊——明白啦!啊,我沒工夫了。我今兒晚上就住在這地方,我想,咱們共過患難,我還是該來瞧瞧。我要到從前當過女招的那個酒吧過夜,明兒回阿爾夫瑞頓。爸爸回老家了,我跟他住一塊兒。」

  「從澳洲回來?」裘德不無好奇地說了句。

  「是。那兒混不下去了。日子夠苦的。大熱天,我媽因為拉痢疾死了,你們管這病叫什麼?爸爸跟兩個小傢伙才回來。他在老地方附近找了個小房子,我這會兒給他管家。」

  哪怕蘇這會兒已經走開了,裘德的前妻還是死裝出一副受過嚴格而良好的教育樣兒沒變。還把造訪限定在一定時間之內,好跟她那極為高雅的氣派相稱。她走了之後,裘德如釋重負上樓去找蘇,心裡七上八下,怕她出問題。

  沒人答話。房東木匠說沒看見她進來過。因為此刻天已夠晚了,裘德不知她的去向,不禁驚慌失措。木匠就把她妻子喊來問,她猜蘇多半上聖·西拉教堂去了,她常去那地方。

  「晚上到這時候怕進不去了?」裘德說。「大門都關了。」

  「她認識拿鑰匙的,她什麼時候要,都拿得到。」

  「她這樣有多少天啦?」

  「哦,我看,總有幾個禮拜了。」

  裘德昏昏沉沉地朝教堂方向走去。那地方,當年他醉心于神秘宗信仰時,是常去的;自多年前搬走後,一次也沒到過。教堂周圍不見人影,但大門顯然沒上鎖。他抬上門搭子,沒弄出響聲,推開門進去,然後把門掩上,在裡邊屏息而立。在一片沉寂中,教堂另一端似有極輕微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喘息,又像哽咽。他在昏暗中向那邊輕輕走去,腳步踩到地毯上,沒露響聲。堂外夜光微茫,照到裡面,因而把昏暗稍稍破開了點。

  裘德勉強看清,在祭壇層階上方,高懸著一個巨大的、造得很結實的拉丁式十字架——大概是依原件尺寸而設計,供信徒瞻仰,好像是用看不見的鐵絲把它吊在半空,上面嵌著多枚大顆寶石;在十字架無聲地、難以覺察地前後擺動中,由於外面微弱光線射進的緣故,寶石稍稍閃光。祭壇下面的地上似攤著一堆黑衣服,他剛才聽到的哽咽聲一再從那兒發出來。原來是他的蘇的形體,匍匐在墊子上。

  「蘇!」他低聲說。

  這時露出了白色的東西,原來是她把臉轉過來了。

  「你到這兒來找我想幹嗎,裘德?」她幾乎氣憤地說。「你不該來!我要一個人呆著!你幹嗎闖到這兒來?」

  「虧你問得出口?」他用激烈的責備口氣反潔她。她竟然對他那樣的態度,不禁傷了他整個心,直痛到最深處。「我幹嗎來?要是我不該來,我倒要知道知道誰才有權利來!我愛你勝過愛自己——勝過——遠遠勝過你愛我啊!你神差鬼使地離開我,一個人上這兒來,究竟為什麼?」

  「你別挑我的刺兒啦,裘德——我沒法受下去啦!——我已經一再跟你說過啦。我是什麼樣的人,你就得當我什麼樣的人,不這樣不行。我是個倒黴鬼——誤入歧途,毀掉啦!阿拉貝拉一來,我覺著傷心得要死,只好走開啦。看來她還是你妻子,裡查還是我丈夫。」

  「但是他們根本不算一回事嘛!」

  「不是那樣,親愛的朋友,他們還算一回事。我現在對婚姻的看法不一樣了。我的寶貝兒給奪走了,這就給我指點迷津啦!阿拉貝拉的孩子殺了我的孩子就好像是上帝的懲罰——對的把錯的幹掉啦。唉,我可怎麼好呢!我這人是這麼個下賤貨——真真一文不值,根本不配跟普普通通人攙和到一塊兒!」

  「你說得太可怕了!」裘德說,差不多要哭了。「你並沒做過什麼錯事,你這麼悔恨交加,實在太沒道理,大反常啦!」

  「啊,你還不知道我有多壞哪!」

  他正言厲色地反唇相譏:「我知道!連皮帶骨,哪一點都知道!如果說基督教、神秘宗、僧侶團,還是叫別的名堂,就是造成你精神退化的因由,那你就是叫我恨這樣的東西。像你這樣一個女詩人、女先知、一個靈魂像鑽石般閃光的女人——世上幾明哲有識者,如果對你有瞭解,都會引你為做,而你居然把自己貶到這地步。如果神學就這樣把你毀掉,我才為自己跟神學絕了緣慶倖呢,才他媽慶倖呢!」

  「你生氣啦,裘德,對我發狠啦,你根本不知道所以然啊。」

  「那你跟我回家吧,最親愛的,也許我以後知道所以然。現在,我壓得透不過氣來,你也心亂如麻啊。」他摟著她的腰,把她拉起來;可是她起來是起來了,卻寧肯自己走,不用他扶著。

  「我不是不喜歡你,裘德。」她用愛嬌而又央求的口氣說。「不過——我不該再愛你愛下去——不該再愛下去啦。哦,決不該再愛下去啦!」

  「這我可不能答應。」

  「可我主意拿定啦,我不是你妻子!我屬￿他——我行過神聖的儀式,是要跟他過一輩子的。這怎麼也變不了!」

  「要是說,這人世間還有兩個人稱得上夫妻,那毫不含糊就是咱們兩個。大自然給咱們匹配的,這可是沒半點疑問!」

  「不過那不是上天的意旨。上帝給我在那邊配了姻緣呢,是在麥爾切斯特訂下終身的。」

  「蘇啊,蘇啊——人生的憂患把你搞得連理性都失掉的地步啦!從前你讓我在多方面改變信仰,相信你的觀點,現在我反而發現你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根本沒道理,無非一時感情用事,把從前說的話翻了個個兒。你把我對教會這個老朋友剩下來的感情、崇敬連根鏟掉了……你現在怎麼對你從前的邏輯變成很離奇的睜眼瞎,我倒真是不明白所以然哪。只有你才這麼特殊呢,還是女人一概如此?究竟女人是一個能思想的整體,有本賬,還是思想散散落落,老歸不到一塊兒?你不是極力強調婚姻充其極是一張惡俗不堪的契約嗎?這話也對!你不是極力把婚姻說得一無是處——是徹頭徹尾的荒謬絕倫之舉嗎?要說咱們在一塊兒過快樂舒心的日子,那時候是二加二等於四,而今不也明明白白是個四嗎?我再說一遍,我實在不明白所以然!」

  「唉,親愛的裘德呀,這是因為你跟個地地道道的聾子一樣,看著別人聽音樂,你說『他們盯著瞧什麼?那兒什麼也沒有啊。』但是那兒的確有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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