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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我真討厭基督堂!」小時光垂頭喪氣地咕嚕著,他比周圍的人矮一截,站在那兒看不出來。

  裘德可不然,他一看自己成了大家好奇、奚落和議論的中心,再也不肯善罷甘休,一定要把他自覺並沒愧對世人的地方講出個道理。稍過了會兒,他就情緒昂奮,高聲對著他所有的聽眾說起來。

  「列位,這是個隨便哪個年輕人也難以回答的問題——是我當初全力以赴,想把它回答出來的問題,也是眼下成千上萬的青年在當前這個奮進的時代不斷地反復思考的問題——究竟是完全不顧自己是否適合,不加批判地跟著前人足跡亦步亦趨呢,還是按著自個兒才智所宜,志趣所在,選定進取的方向?我力求走後一條路,失敗了。可我不承認我一失敗就表示我的見解是錯誤的;我一成功,我的見解就對啦——雖說如今這年頭,咱們全是按成敗論英雄。我這是指不看那些願望的內涵是不是健全合理,單單計較一時的偶然結果。咱們剛才瞧見穿紅袍子、黑袍子的爺們駕到此地啦,就假定我總算成了其中哪一位那樣吧,人人就會說:『瞧哇,那小子才聰明哪,他就是按性之所好走過來的!』可是一瞧見我從頭到尾一事無成,依然故我,就說,『瞧哇,那小子想瞎貓碰死耗子,真是個大笨蛋!』」

  「說真的,我是因為窮,不是意志不堅才輸的。我極力想要我這輩子幹成的事兒,可得兩三輩人才成呢;我的衝勁兒——我的執著精神——也許可以叫我的毛病吧,反而叫一個生來不具備優越條件的人進退失據,適得其反啦。只有魚一樣冷血、豬一樣自私的人才有上佳機緣,成了他的國家的棟樑之材。你們笑話我好啦,我也挺願意你們笑話,無疑我是個該讓人笑話的東西。不過你們要是知道我這些年怎麼掙扎過來的,你們反倒要可憐可憐我啦。要是他們也知道」——他朝著師尊們陸續到達的學院那邊點點頭——「說不定他們也一樣可憐可憐吧。」

  「他這人真是病啦,垮啦,真是的!」一個女人嘟囔著。

  蘇臉上顯得感情更為激動,不過她人緊挨著裘德,就給遮掩起來了。

  「我死之前,還可以辦件好事,也算我有了成績吧,這就是叫人知道什麼事千萬別幹,拿我當個叫人寒心的例子,也好當個教育人的故事說說。」裘德繼續說下去,雖然他開頭說的時候,還算心平氣和,這會兒卻悲憤起來。「眼下思想和社會方面惶惶不安的精神面貌弄得好多人都陷入苦悶啦,我呢,說到底,就是這種狀況的一個微不足道的犧牲品啊!」

  「你別跟他們說這些吧。」蘇含著淚小聲說,因為她深知裘德此時的心境。「你從前不是那樣的人。你從前是懷著高尚的宗旨,為追求學問而奮鬥,只有那些卑鄙的傢伙才貶低你!」

  裘德把抱著的孩子換了個位置,好省點勁,接著就把話說完了:「我這會兒又病又窮,可是這還不是我頂糟的地方。因為我這會兒腦子裡的信仰成了一團亂麻——黑裡瞎摸,找不著頭緒。做事靠本能,無所取則。八九年前我到這兒的時候,我的思想堅定,條理分明,但是後來它們陸陸續續逃之夭夭啦。越到後來,我就越對自己沒信心。我懷疑我如今還有什麼能算得上人生大義,我只剩了下邊兩條心願:于己無害,於人無傷;再有是真正做到讓我最愛的人快樂。各位先生,既然你們都想知道我是怎麼混過來的,我已經—一奉告啦。但願對諸位有好處!到此為止,我也不能往下說啦。依我看,咱們社會這套規範准是哪兒出了岔子,這可得靠比我目光深遠銳利的男男女女去探明究竟——假定他們真能做到。『因為誰知道什麼于他有益呢?誰能告訴他身居日光之下有什麼事呢?』①」

  ①um,ibus是拉丁文詞尾變格。

  「好哇,好哇。」眾人不約而同地說。

  「講得真不賴呀!」補鍋匠泰勒說,又悄悄地跟緊邊上的人說,「明阿哈,那些吃牧師飯的成群湊到這一帶來了,裡頭有一個趁著咱們的當家牧師想休假,就替他帶著做禮拜,要是撈不到一個幾尼,他大概不肯這樣講道吧?你看呢?我敢起誓,他們那幫子裡頭誰也講不來。再說他們大概得先把要說的寫下來才行。這小子講得這麼好,可是個工人哪!」

  恰好這時候有輛馬車趕過來了,裡面坐著一位喘吁吁的身穿大袍的博士,無奈轅馬不聽使喚,沒在雇車人要停的地方停住,只見博士從車裡跳出來,徑直奔進了學院大門。車夫縱身跳下車座,開始往那畜牲肚子上踢,這個光景倒像為裘德一番講話做了客觀注腳。

  「要是這世界上最信教、最尊重教育的城市,」裘德說,「要是在學院大門口這兒,連這類事都於得出來,那咱們還有多大出息,還有誰說得清呢?」

  「別吵!」一個警察說,他剛跟一位同志忙著打開學院對面幾個大門。「夥計,遊行隊伍過來的時候,你閉上嘴好吧。」雨下得更大了,帶著傘的人都把傘撐起來。蘇只帶了把小傘,晴雨兩用的。她的臉色顯得蒼白,不過裘德當時沒注意到。

  「親愛的,咱們還是走吧。」她低聲說,儘量不讓他淋著。「別忘了,咱們還沒找到地方住呢,東西還放在車站,再說你身上也沒好利落呢,我害怕一淋濕了,你又要病啦!」

  「隊伍過來了。稍等一會兒,我看了就走!」他說。

  一時間六鐘齊響和鳴,好多人的臉擠到了窗口上,而院長和新博士們也露面了,他們穿著紅色和黑色大袍的形體好似可望而不可及的行星通過望遠鏡的物鏡一般,從裘德的視野中倏忽而過。

  在他們行進時,認識他們的好事之徒一一點出了他們的名字,等他們走到倫恩造的老圓形會堂,人群就歡呼起來。

  「咱們往那邊走!」裘德大聲說。雨下個不停,但他似乎絲毫沒覺察到,帶著一家繞到會堂那邊。他們站在為減少車輪的不諧調的噪聲而鋪墊地面的乾草上,那兒有許多經過霜雪剝蝕而顯得古意盎然的半身雕像,它們環列在會堂周圍,冷眼旁觀正在進行的儀式——神情懨懨而陰沉,特別在望著渾身淋得透濕的裘德、蘇和他們的孩子的時候,好像覺得他們非常滑稽:到這兒來,本來無所事事,何必多此一舉。

  「但願我也能參加進去啊!」他熱切而認真地說。「聽吧,我呆在這兒,可以聽得見拉丁文講演的幾個詞兒,窗戶都開著哪!」

  但是,除了風琴奏出的和諧的樂音和每次講演中間的喊聲和歡呼,裘德只間或聽到um或ibus①的鏗鏘之聲,絕少拉丁文傳到他腦際,白白站在雨地裡。

  ①《新約·馬太福音》中說:該亞法為猶太人大祭司,反對殺害耶穌。他被眾祭司捆住去見巡撫彼拉多。耶穌終為彼拉多處死。

  「唉——我就是活到死,也只好置身門外啦!」稍後他歎了口氣。「現在我要走啦,我的能忍讓的蘇啊。你始終在雨裡等著,你心多好啊——就為的是讓我做一場春夢!我以後決不會再念叨這鬼地方啦,絕對不念叨啦!可是剛才咱們在隔欄邊上,你怎麼那樣抖呀?蘇,你臉色多蒼白喲!」

  「我瞧見裡查來著,就在對面那群人裡頭。」

  「啊——真的?」

  「他顯然也跟咱們這夥人一樣,到耶路撒冷來瞧瞧節日的盛況。這麼著,他住的地方大概離這兒不怎麼遠。他從前也像你死乞白賴地要上大學,不過表面上沒那麼火辣辣就是啦。我看他沒瞧見我;雖然他總會聽見你跟大夥兒說話,不過不像怎麼注意。」

  「呃——不注意就不注意吧。你現在不會為他牽腸掛肚吧,蘇?」

  「不會啦,不會啦。不過我這個人太軟弱,我固然知道咱們所有打算都對,可是我怪得很,老覺著怕他。我不在乎什麼習俗不習俗,可這樣怕他還是跟尊重習俗或者懼怕習俗有關係,就仿佛受了癱瘓病侵襲,慢慢,慢慢,越來越厲害,心裡真難過!」

  「你這會兒挺累啦,蘇。哦——我倒忘了,親親!好,咱們馬上走吧。」

  於是他們動身去找住的地方,最後在黴巷找到了,看上去挺稱心的,這地點對裘德特別有誘惑力,但是蘇覺得巷子窄,又在學院後牆根上,只不通學院就是了。學院的高樓大廈把小房子的光擋住,弄得昏暗得很:學院裡的生活同居民的生活竟是天淵之別,猶如彼此各處地球的一端,其實只是一堵厚牆之隔罷了。有兩三處房子貼著有屋子出租的帖子,他們新來乍到,就敲了敲一家的門。一個女人應聲出來,把門開了。

  「啊——聽啊!」裘德突然說,他卻沒跟她搭話。

  「什麼?」

  「鐘聲啊!是哪個教堂的鐘聲呢?怪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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