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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第六部 重返基督堂

  ……她乃極力作踐自己的身體,扯下頭髮,填滿往昔歡娛之地。

  ——《以斯帖記·補》①

  ①引自他的《太晚了》一詩。

  兩個人,一個女人和我,身心交瘁,

  在茫茫黑暗中嘗味生命的寂滅。

  ——R.勃朗寧①

  ①「寄思日」是借用牛津大學每年六月的一個紀念日,十九世紀末廢止。其話動略見於本章,第十一章描狀更具體。

  1

  他們到了基督堂車站,只見那兒非常熱鬧。一大群戴草帽的小夥子來來往往;他們是來迎姑娘們的;她們的長相,同歡迎者活脫是一個模子出來的,足見是一家人。她們個個盛裝豔服,絢麗奪目,盡態極妍。

  「這地方一派喜慶氣氛嘛。」蘇說。「對啦——今天是寄思日①啊,——裘德,你可真刁呀——你是存心揀這個日子來呀!」

  ①《新約·使徒行傳》中說:保羅使瘸腿人站直,呂高尼人信保羅是神。

  「就是。」裘德沉住氣說。他一邊把最小的孩子抱起來,一邊囑咐阿拉貝拉的孩子要緊挨著他們,蘇則照料他們兩個生的頭一個孩子。

  「我想過啦,反正早也是來,晚也是來,不如今天來。」

  「可是我怕這一天叫你不痛快呢。」她說,一邊不安地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我決不會讓這個打攪咱們的正事;咱們還沒在這兒定下來,好多事得辦哪,頭一件想辦的就是找地方住啊。」

  他們把行李和他的工具寄放在車站上,然後步行前往熟悉的大街;休假的人一窩蜂似地擁到同一個方向。他們一家人先走到四路口,想轉到可能找得到住處的地方。裘德看了看鐘和匆忙過往的人群,就說,「咱們這會兒別惦記著找房子,先看看遊行好不好?」

  「咱們總得先找到托身地方,不是嗎?」她問。

  但是裘德的全部心神似乎都貫注在那個周年紀念上了,於是他們一塊兒順大成街走下去。裘德抱著頂小的孩子,蘇牽著自己的小女兒,阿拉貝拉的孩子不言不語,心事很重地走在旁邊。一大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俏麗姊妹和她們的年輕時候沒上過大學,一竅不通、百依百順的爹娘,由既當兄長又當兒子的小夥子保駕,也朝著同一個方向走。小夥子個個臉上神氣活現,像是寫著世上本皆屬草昧之人,賴有他們多方調教,這才開化,臻于文明之域,云云。

  「這些小夥子個個神氣十足,正好反襯著我的失敗啊。」裘德說。「我今天來,就是為領略一番自命不凡帶來的教訓——今天是我的「受辱日」啊!我的親親,要不是你把我挽救了,我也許因為絕望而徹底完蛋啦!」

  她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來,他又陷入異常劇烈地痛惜自己的心境。「親愛的,咱們頂好還是馬上辦自己的事情。」她答道。「我知道這兒的情景又勾起你舊的創痛,這可不好!」

  「呃——咱們快走到了;就要看見啦。」他說。

  他們從左首拐過那座有意大利式門廊、螺旋紋立柱上攀滿藤蔓的教堂;隨即穿過巷子,一直走到那赫然在望的、因屋頂有燈籠形天窗而遐邇馳名的圓形會堂。在他的內心深處,那個天窗就是他忍痛絕念於前程的表徵,因為當年他曾在一個下午在那兒臨窗眺望大學城,思緒萬千,百感交集,終於醒悟過來,他力求成為大學的兒子的企圖,無非是枉費心機。

  今天,在那建築物與教堂之間的空地上,麇集著來看遊行的人群。兩行大欄杆把他們從中間隔開,留出一條通道,從學院大門一直延伸到學院和會堂之間的大樓門前。

  「就是這地方——等會兒他們就過來啦!」裘德忽然興奮起來,大聲說。儘管他懷裡抱著孩子,他還是拼命往前擠,蘇則帶著兩個孩子緊跟著,他們好不容易才擠到一個緊靠隔離欄的位置。他們剩下的空檔立刻讓人填上了。這時馬車一輛挨一輛在學院側門前停住,上面下來身穿血紅大袍的大人物,道貌岸然,邁著四方步,看熱鬧的人也就議論開了,耍貧嘴,放聲大笑。天空已經陰下來,灰沉沉的,時不時聽見隱隱雷聲。

  時光老爹打了個冷戰。「真像最後審判日呀!」他小聲嘀咕。

  「別瞎說,他們不過是有學問的博士就是啦。」蘇說。

  他們還是往下等,大雨點子這時劈頭蓋臉掉下來,隊伍仍舊遲遲不來,人群不耐煩起來。蘇又表示別再等了。

  「一會兒就過來了。」裘德說,頭也沒回一下。

  但是遊行隊伍的影子還看不見。有人為了消磨時間,就朝著最近便的學院的正面望,說他鬧不明白中間部位刻的拉丁文什麼意思。裘德正好站在那人旁邊,就把意思給他講了講;他一看周圍人都很感興趣地聽著,又把牆壁飾條的刻工解釋了一下(他多年前研究過這類東西),還批評了城裡另一所學院的前臉的石活的某些細部。

  那群候等著的人,其中還有兩個站在學院大門口的警察,都呆呆地看著他,仿佛呂高尼人在看保羅,①因為裘德不論碰到什麼可談的題目,總是談興大發,滔滔不絕;那些人不免覺得他特別,心想怎麼這個異鄉人知道的東西居然比住在本地的人知道得還多;後來有個人說:「嗨,我認得這小子,前些年他常在這兒幹活,沒錯兒!你們全忘啦,大夥兒不是給他起過外號,管他叫『聖棚戶區佈道師』嗎?——因為他就想幹這一行嘛。我猜他後來結婚成家了,抱著自個兒的孩子哪。泰勒總認得出來他吧,因為他誰都認識。」

  ①引自《舊約·傳道書》。

  說這話的人名叫傑克·司太格,裘德從前跟他一塊兒修過學院的石活;補鍋匠泰勒站得很近,他們看得見。他一聽別人提他名字,就隔著柵欄大聲對裘德說:「你瞧得起咱們爺們,大駕又回來啦,我的朋友!」

  裘德點點頭。

  「你打這兒走了,好像也沒多大出息,對吧?」

  裘德對這句話也表示肯定。

  「就是多了幾個嘴要喂嘍!」這個說話聲音剛才沒聽見過。裘德聽出來是喬爺,也是他早先認識的一位石匠。

  裘德興致勃勃地回答說他可沒法跟他辯這一點;大家七嘴八舌,像是他跟這夥沒事於的人開談話會,補鍋匠泰勒問他忘沒忘那晚上在酒館裡人家激他背使佳信經的事兒。

  「不過命運女神沒叫你生來於那行子,對吧?」喬爺插嘴說。「我看憑你這塊料,於那行子還夠不上吧?」

  「別再跟他們說啦。」蘇懇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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