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無名的裘德 | 上頁 下頁 |
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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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病得不厲害,我的親愛的朋友,就是覺著不舒服,沒別的。」 「我並不知道你這樣;我自己想,真要是病得厲害,我來不能算什麼不對!」 「不錯……不錯。可是我但願你沒來才好呢!這樣未免顯得太急了點——我是這個意思。不過,咱們還是好好利用利用這個機會吧。我想你沒聽說過學校什麼情況吧?」 「沒有——什麼事?」 「大不了是要我離開這地方,到別處去。校董跟我意見不合,這樣就得各幹各的啦。——就是這麼回事。」 無論當時或以後,蘇一時一刻也沒料到他因為讓她走掉,給自己招惹了多大麻煩;她壓根兒沒往這邊想過,沙氏頓的新聞,她毫無所知。他們聊了聊沒多大意思的小事。他的茶點送來的時候,他就叫吃驚的小女僕給蘇也送個茶杯來。他們可沒想到,小丫頭對他們的歷史的興趣才濃厚呢。她一邊下樓,一邊眼往上一抬,手望上一伸,裝出來受了驚的怪樣。喝茶中間,蘇走到窗邊,思緒萬端地說,「現在落日才美哪,裡查。」 「這是因為陽光透過平谷的薄霧,所以從這兒看,落日總是很美。不過我享受不到啦,因為它照不到我躺著的這個光線暗的角落。」 「這個落日特別不一樣,你想不想看?簡直是天國開啟啦。」 「唉,是這樣嘛!我可沒法看哪。」 「我來幫你看就是啦。」 「不行,床太重,沒法挪。」 她走到放鏡子的地方,拿起它走到窗戶邊一點上,在那兒它能接受陽光,再把它來回移動,最後光線就折射到費樂生臉上了。 「哪——這會兒你就看得見紅彤彤的大太陽啦!」她說。「我相信,你一看,心裡就高興起來啦——我真希望這樣啊!」她這樣說,就像因為她沒能給他做到該做的事,心裡有愧,話裡透出孩子般過意不去的親切。 費樂生淒然一笑。「你是個怪人哪!」太陽在他眼睛裡發亮,他咕噥著。「經過那一段,你還想來看我!」 「咱們別舊事重提!」她說得很快。「我得趕上坐接火車的公共馬車,因為我來這兒,裘德不知道,我動身時候他不在家,所以我得差不多一氣到家才行。裡查,看見你好些了,我非常高興。你不恨我,是吧?你一直是好心待我的朋友。」 「你這麼想,我才高興呢。」費樂生嗓子帶啞地說,「對,我不恨你!」 在他們斷斷續續閒聊過程中,本來光線很暗的屋子很快黑下來了,小女僕把蠟燭端進來。她要走了,就把手放在他手裡,不如說她讓自己的手挨了挨他的手;因為她只是有意如此地輕輕一觸而已。她剛要關上門,他就喊「蘇!」他已經注意到她轉身離開他那一刻,臉上有淚,嘴唇微顫。 再把她喊回來無疑不是個好主意。就在他極力想做的那一刻,這一點他自己也明白,無如他實在忍不住。她回來了。 「蘇,」他咕噥著,「你想不想重歸於好啊?想不想留下來不走啊?我會原諒你,既往不咎!」 「哦,辦不到啦,辦不到啦!」她急忙說。「你這會兒想既往不咎,也辦不到啦!」 「你這意思是他現在實際上是你丈夫嗎?一定是這麼回事吧?」 「你要這麼想也可以。他正忙著跟他妻子辦離婚哪。」 「他的妻子!他也有妻子,這可真是條新聞。」 「他們的婚姻才糟糕哪。」 「跟你的一樣嘍。」 「跟我的一樣。他辦離婚一大半是為她,為他自己倒很少。她寫信跟他說,離了婚對她是大恩大德,因為她可以再嫁人,過上體面的生活。裘德也就同意了。」 「妻子……對她是大恩大德。唉,是啊,大恩大德,給她徹底松了綁啦。……可是這麼個說法,我不喜歡聽,蘇,我也能原諒你呀。」 「不行,不行!你沒法再把我弄回來。我已經這麼壞啦——覆水難收,挽不回來啦!」 每逢他想把自己由朋友改成她的丈夫,她臉上就一下子露出驚恐萬狀,這會兒就這樣,所以她自然而然要用任何辦法擋回他想重續連理的念頭。「我非走不可啦。我還會來——行吧?」 「我不是要你來,現在也是這樣。我要的是你別走。」 「謝謝,裡查;可是我非走不可。既然你病得不像我想的那麼厲害,我可不好留著不走!」 「她是他的啦——從頭到腳,連皮帶骨都歸他啦!」費樂生說,不過他聲音那麼微弱,她關門時候沒聽見。她因為害怕小學教師見到她,感情上又來個反彈;或許同時因為從男人角度看,她這次移情別戀算不得一杆子到底,倒是不倫不類,似是而非,所以她有點羞於啟齒,不好跟他說她跟裘德的關係至少到目前還說不上萬事俱備呢。費樂生一邊躺著,一邊心裡描畫那個穿戴得漂漂亮亮的女人,她竟能把同情和嫌惡配成一味,教你服了之後神魂顛倒到發狂程度;她還頂著他的姓,卻又心急火燎地要跑回情人家裡。這時他真像掉進了地獄,輾轉反側,嘗盡絕望之苦。 季令安對費樂生的遭遇時刻在心,而且非常認真地關切他本人的狀況,所以一個禮拜總有兩三回爬山到沙氏頓看望他,一來一去足足有九英里,而且必得在他學校工作辛苦一天之後,茶點與晚飯之間才行。蘇來過之後,他頭一回來,他的朋友正呆在樓下。季令安注意到他的朋友的神色不像往常那樣心清騷亂,而是換了鎮定自若的樣子。 「你上回來了以後,她來過啦。」費樂生說。 「不是費樂生太太吧?」 「是她。」 「啊,你們又和好啦?」 「沒有。……她就是用她小白手撫平了枕頭,當了半個鐘頭挺經心的護士就走了。」 「唉——該死!真有點下賤!」 「你說什麼?」 「哦——沒說什麼?」 「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這小娘兒們怎麼這麼撩人,沒個准稿子!如果她不是你妻子——」 「她不是啦;除了姓跟法律不算,她是人家的妻子啦。我在這兒想個沒完——是跟她談了才啟發我的。既然要對她仁慈,我就該完全解除法律關係。既然她回來了,我也跟她說過我原諒她,她還是照樣拒絕留下來,你看怪吧。我反而覺著這倒好辦啦。我認為事實本身就造成我辦這件事的機會,雖說我當時沒想到這一點。要是她歸了別人,我死乞白賴地把她拴在身上,又有什麼屁用?我知道——也絕對相信——她准歡迎我採取這個步驟,看做是我對她莫大慈悲。因為她拿我當圓顱方趾的同類,同情我,憐憫我,不惜為我掉眼淚,可是一想到我是她丈夫,她就受不了,所以我該把已經做開了頭的事做到底。這就是我該採取的有大丈夫氣概,有人格尊嚴,又是慈悲為懷的辦法。……這也是為了對付世俗那套道理,她更容易做到獨行其是。我已經為我的決定斷送了咱們大夥兒眼裡極其美好的前程,再也沒什麼希望啦,不過她是一無所知;我預見到擺在我前面的是走進墳墓之前要陷進去的可怕的貧困;因為沒人再想聘我當教師。儘管丟了飯碗,我下半輩子大概還有辦法糊口吧,以後我一個人完全有能力支應這一切。我不妨跟你直說,究竟是怎麼回事才啟發我讓她走掉,這是因為她給我帶來了消息——福來正幹我要幹的事。」 「哦——他也有老婆?這一對真怪啦,這一對情人哪!」 「呃——我不想你再就此給我提意見。我先前就想說,我讓她自由了,不可能害了她,反而給她提供了機會,使她得到至今做夢也得不到的幸福。那時候他們就能結婚,因為他們本應老早之前就這麼辦。」 季令安沒急於回答。「你的動機,我當然不贊成。」他說,口氣溫和,因為他尊重他不便苟同的見解。「但是如果你能這樣實行的話,我認為你下這樣的決心並不錯。不過我懷疑你能否辦得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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