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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6

  費樂生回老家沙氏頓當小學教員這件事,當地居民很感興趣,由此也喚醒他們對往日的回憶。他們對他博聞廣取、旁搜遠紹的治學成就固然不像外地那樣敬佩,但對他本人卻不乏真切的關注之忱。他歸來沒多少天就攜回一位美貌夫人——他們說,如果他不小心,這美貌就很扎手——見她既能在他們中間住下來,確實覺得高興。

  蘇棄家出走後開頭一段時間,大家雖沒大看見她人,卻也沒怎麼議論過。她本來在學校當小先生,離職後幾天就由一位年輕婦女接替了。因為她的工作是臨時性質,所以也沒誰過問。不料一個月後,費樂生無意中對一位熟人透露他對妻子現居何處並不瞭解,於是引起眾人的好奇心;最後竟貿然下了結論,毫無根據地栽她不安於室,背夫潛逃。而小學教師工作起來也日漸馬虎懈怠,無精打采,這更足證明此說不虛。

  雖然費樂生只對他的朋友季令安說過,對其他人一直守口如瓶,但一當有關蘇的讕言四起,以他為人那樣誠實梗直,就不能繼續緘默了。一個禮拜一的上午,小學董事會主席來找他,談完公事,就把費樂生拉到一邊,以免學生聽見他們談話的內容。

  「費樂生,別見怪,我想問問,因為現在人人議論,說你夫人外出不是探親訪友,是跟情人偷偷私奔了——你家裡究竟有沒有這回事兒?要真是這樣,我真替你難過。」

  「你用不著為我難過,」費樂生說,「這裡頭沒什麼不可告人的。」

  「那她是看望朋友去啦?」

  「不是。」

  「那又是出了什麼事呢?」

  「她走的前前後後難免叫做丈夫的難過,不過都經過我同意。」

  董事會主席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的是大實話。」費樂生繼續說,顯得焦躁。「她要我答應她去找她的情人,我答應了。我幹嗎非不讓她走呢。她是個成年女人,她幹什麼憑她自己的良心——用不著我來說。我又不是監視她的看守。不必多說啦。我可不願意讓人家刨根問底的。」

  孩子們看得出來兩位大人表情都很嚴肅,回家後告訴爹媽,說費樂生太太出了新鮮事兒。費樂生的小女僕,原來是剛畢業的小學女生,跟人說費樂生怎樣幫太太打點行李,還問她用不用錢,又寫了封態度友好的信給她的小夥子,要他好好待她。主席把這事仔細盤算以後,跟別的校董談了談,然後邀費樂生同他們私下會面。會面時間很長,完了以後,費樂生就回家去了,臉上同平常一樣蒼白而且憔悴。季令安正坐在他家裡等他。

  「唉,你所料果真不虛啊。」費樂生說,疲憊不堪,往椅子上一靠。「他們叫我遞辭呈,就為我給了活受罪的妻子自由,或者是照他們說法,我聽任她跟人通姦,我的行為實屬無恥之尤。可是我決不辭職!」

  「要是我,我就辭了。」

  「我不辭。這事跟他們沒一點關係,根本不影響我從事公務的資格。他們要是想開除我,開除好啦。」

  「你要是把事鬧開了,一登報,你就別想哪個學校再聘你啦。你也知道,他們不得不考慮你這個做老師的,應該是青少年的人倫表率——影響所及關係到全鎮的道德風尚至深且巨哪。何況按普通的看法,你這種立場是沒法辯解的。你得好好聽我說。」

  可是對這個忠告,費樂生卻充耳不聞。

  「我才不在乎呢。」他說。「不開除我,我決不走。再說這算什麼道理,我為這個辭職,不是等於說我為她做過的事全錯了嘛;可是我是一天比一天堅信,上帝看也罷,所有單純爽直的人看也罷,我做得就是對。」

  季令安料到他這位脾氣倔強的朋友斷乎難把這樣的立場堅持到底;不過他也沒再說什麼。過了相當一段時間——實際上也才一刻鐘——正式的解聘公函送到了,原來校董們等費樂生一走就把它寫好了。後者的答覆是他決不同意解聘。接著召集了公眾大會,儘管他顯得虛弱有病,他的朋友也勸他呆在家裡,他還是去參加了。他站起來列舉自己的理由,振振有詞,內容不外乎他跟朋友說的話;不僅如此,他申明此事純屬家事,與他們無關。校董們則嗤之以鼻,硬說教師個人行為乖僻反常全屬他們管轄範圍,因為這直接影響他教的學生的品德狀況。費樂生則聲言他不懂一項出自善心的很單純的行動怎麼會有傷學生的品德。

  全鎮所有衣冠人物和小康市民一致反對費樂生。但是有十幾位屬￿社會下層的好漢挺身而出,為他辯護,他倒頗感意外。

  前面說過,沙氏頓本是大群流動商販打尖的地方,他們好管閒事,很有意思。春秋兩季,他們經常到維塞克斯郡各處趕廟會、跑集市。雖然費樂生一向跟這些先生裡邊哪一位都沒有過話,他們這會兒卻不惜孤注一擲,為他仗義執言。其中有兩個賣賴貨的小販,一個開汽槍棚的老闆,兩個給汽槍裝鉛彈的婦女,兩名練武賣藝的大力士,兩個自稱寡婦走街串巷紮笤帚的,一個擺薑汁餅攤子的,一個出租搖船的,還有一個做「你試試力氣」生意的。

  這個由豪邁大眾組成的支持費樂生的陣容,加上幾位自己家庭歷經變化、持有獨立見解的人,一齊走到費樂生身邊,同他熱烈握手。他們對大會表達意見用了那麼強有力的方式,以致雙方交起手來,結果是一場全武行混戰。一塊黑板劈開了,教室三塊玻璃打碎了,一瓶墨水潑在了一位鎮議員的襯衫前胸上,一位議員竟然叫巴勒斯坦地圖扣到了頭上,腦袋從撒馬利亞頂出來。好多人眼睛青了,鼻子淌血,其中一位是年高德劭的教區長,他是讓費樂生派最大膽的那位掃煙囪工人一片熱心搞的,看得人人真害怕。費樂生一看血直從教區長臉上淌下來,為這個一塌糊塗、丟人現眼的場面痛心得直哼哼,後悔不該沒按人家的要求辭職,回家以後就發了病,到第二天早晨厲害到起不來床了。

  這場既令人噴飯又叫人懊喪的鬧劇是他染患一場重病的開端;他孤單單躺在床上,感到人到中年特有的傷痛,終於醒悟到他的治學活動和家庭生活都瀕於毀滅,前途暗淡。季令安常在晚上來看望他,有一回提到蘇的名字。

  「她還管我什麼呢?」費樂生說。「她幹嗎要管我呢?」

  「她不知道你生病了。」

  「那對我們倆不是更好嗎?」

  「她情人跟她住在哪兒?」

  「麥爾切斯特吧——我想是;至少前一段他住在那兒。」

  季令安回家之後,坐著思來想去,最後給蘇寫了封匿名信,裝進信封,寄給主教轄區首府的裘德,無非碰碰運氣,寄希望她收到于萬一而已。信到當地以後又轉發北維塞克斯的馬利格林,那兒只有一個人瞭解他目前的住址,就是服侍她姑婆的那位寡婦,她把信轉到奧爾布裡肯。

  三天后傍晚,夕陽西下,霞光萬道,正在布萊摩低地上方,把沙氏頓的窗戶映得火舌一般,平谷裡的莊稼令人覺得耀眼,病人昏昏沉沉地覺著似乎有人進了家,幾分鐘以後果然聽到臥室門卡嗒一聲。費樂生沒吱聲。門被人輕手躡腳地推開,有個人進來了——原來是蘇。

  她身穿輕倩的春裝,恰像蛾子般輕盈,翩躚而入。他轉過身看她,不禁臉紅了,但是他好像把原來想說話的衝動抑制住了。

  「我本來不必上這兒來。」她一邊說,一邊把她驚慌失色的臉對著他低下來。「不過我聽說你病了——挺厲害的;再——再說我也知道你承認男女之間肉體之愛以外,還可以有別的感情,所以我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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