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無名的裘德 | 上頁 下頁
七二


  她瞧著他。「哎,裘德呀!」她把腦門往下靠在車廂隔間的犄角上。「我就想過你大概有這一手,憋著沒跟你說。我可是沒住一間屋子的意思!」

  兩個人接下去沒說話。裘德一副受了愚弄的神氣,兩隻眼睛直瞪著對面的座位。「哦!」他說……「哦!」

  他依舊一言不發。她一看他那麼垂頭喪氣,就拿臉往他臉上一貼,嘴裡咕噥著,「親愛的,別氣啦。」

  「哎——這又算得了什麼。」他說。「反正我懂得其中奧妙就是啦。……你這是一下子變了卦吧?」

  「你沒權利問我這樣的問題;再說我也決不回答!」她說,嫣然一笑。

  「我的親親,對我來說,你的幸福是高於一切的——雖然咱們動不動就吵!——你的意志就是聖旨。我總還不算一心替自個兒打算的東西,我希望是這樣。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他再一想,就露出不知所措的樣子。「不過這大概是因為你並不愛我——倒不是因為你不想冒犯習俗。我可是承蒙你教導,現在討厭透習俗啦。我希望你就是這回事兒,不是轉什麼可怕的念頭!」

  按說,她這一刻顯然該同他開誠佈公才是,怎奈蘇做不到赤誠相見,也就不能交心,不能把她的隱密的實情吐露無遺。

  「你就當我膽小怕事好啦。」她急急要岔開正題。「就當婦道人家一遇上難題,總是膽小怕事好啦。此時此刻,我當然可以跟你一樣,認為我完全有權利按你的意思跟你住一塊兒;我當然可以堅持自己的見解,認為在合情合理的社會狀況下,女人生了孩子,他爹怎麼樣,誰也無權說三道四,對她問長問短。不過,多少是因為他那麼寬宏大量,我才自由,我這會兒寧可稍微拘泥點好。要是當初咱們靠繩梯逃跑,他端著手槍在後邊追,那恐怕是另回事了,我也許要想採取截然不同的行動。可是,裘德呀,別硬逼著我好吧,也別對我下批評好吧,就當我沒勇氣實行我的主張好啦。我知道我是個苦命的可憐蟲。我天生沒你情感那麼熱烈呀!」

  他只簡單地重複了一下。「我也想過——我是自然而然該那麼想的。但是咱們現在要是不是情人,那咱們就算完啦。費樂生就是這麼個看法,這我敢打保票。你瞧,他給我的信是這麼說的。」他打開她帶來的信,念下去:

  「我只提一個條件,就是你務必對她溫柔、體貼。我知道你愛她,但愛情甚至有時也是殘酷的。你們倆是天賜良緣,不論什麼人,只要年紀大些,不心存成見,都會一望而知。我跟她相處的短短期間,你一直是『影影綽綽的第三者』。我再說一遍,你要好好待蘇。」

  「他真是個大好人哪,不是嗎?」她含著淚說。思索之後,又說,「他讓我走,實在是忍痛割愛啊——簡直是忍得太過啦!他為我旅途舒適,考慮得那麼周到,還提出給我錢。那會兒跟以前不一樣,我真是有點愛上他啦,可我還是愛不起來。要是我跟個妻子似地有那麼一點愛他,就是這會兒也要回他那兒去啊。」

  「可是你根本不愛他,對吧?」

  「實在是不愛他,哦,實在是一點一滴不愛他!我根本不愛他。」

  「你也不愛我吧,我心裡七上八下呢!」他帶著氣說。「恐怕你誰都不愛!蘇呀,有時候我挺生你的氣,我覺著你這個人簡直生來沒法真真正正地愛。」

  「你說這話可真不該,真是不忠不信!」她說,挪開身子,盡可能離開他遠些,神情嚴厲地望著外面的夜色。她沒轉過身,便又用受了很大委屈的口氣說,「我這樣喜愛你,也許跟一些女人喜愛男人不一樣,可是我跟你在一塊兒實在是一種歡樂,這種歡樂極度微妙,存乎一心;我可不想再進一步,為了叫歡樂更強烈,就去冒失掉歡樂的危險。我心裡完全明白,按女人跟男人的關係,危險總是免不了的。不過拿我跟你的關係說,我已經想定了,我能信賴你,你能把我的願望置於你自我滿足之上。這件事別再往下談啦,親愛的裘德!」

  「要是再談下去,你又要自怨自艾,當然不行啦……不過,蘇,你當真非常愛我嗎?說你非常愛我吧,說你愛我有我愛你的四分之一,十分之一,我就滿足啦!」

  「我讓你吻啦,這不是說明一切嘛!」

  「那才一回啊!」

  「夠啦——別跟個饞嘴貓似的。」

  他身子往後一靠,好半天沒看她。他此刻想起了她跟他說過的以往生活史中那個插曲,她就是這樣處置那位可憐的基督堂大學畢業生的。他覺得自己很可能要步那個受盡殘酷命運折磨的人的後塵。

  「這樣的私奔可怪啦!」他咕噥著。「也許你一直拿我當工具對付費樂生吧。唉,看起來就是這麼回事——瞧你坐在那兒一副正派樣!」

  「你別瞎生氣——我不許你這樣!」她哄著他說,轉過身,往他那邊挪了挪。「你不是剛吻過我嗎?我倒不是不願意你吻我,你該吻我。我就是這會兒不讓你吻我,這會兒不行——你就不想想咱們呆在什麼地方嗎?連這都不懂!」

  只要她一懇求,他就沒了主意,只好屈從(這一點她很清楚)。於是他們挨在一塊兒坐著,手拉著手。後來她陡然想起什麼。

  「你給禁酒旅館打了電報之後,我可不好到那兒去啦!」

  「怎麼不好去呢?」

  「你難道不明白?」

  「就是啦,那兒總還有別的旅館沒關門。自打你因為別人造謠生事,就嫁了費樂生,我有時候就琢磨,別看你平素裝出來有一套獨立見解的樣子,其實你跟我認識的別的女人沒兩樣,還是對社會規範奴隸般唯命是從。」

  「精神上並不這樣。見解我雖然有,可沒有勇氣去實行。我嫁給他也不全是因為別人造謠生事。但是有時候一個女人因為太想人家愛她,可就顧不得這樣做好不好啦。雖說這樣殘酷地對待男人,心裡頭也覺著非常不是滋味,可還是照樣鼓勵他愛她,而她卻根本不愛他。然後,她一瞧見他那個痛苦勁兒,就不免悔從中來,就想方設法來補救這個錯誤。」

  「你這不是乾脆說,你先跟他,跟那老傢伙厚顏無恥地調情,後來覺著這樣太過意不去,為了給他彌補損失,於是嫁給他嗎?雖然你自己這麼一搞,連自個兒也折騰得快沒命啦。」

  「唉——你居然把事情形容得這麼下流不堪——有倒是有那麼一點,加上那個醜聞,還有你早該告訴我的事,一直瞞著我:這三樣都有關係。」

  她因為他的批評很難過,眼淚汪汪。他一看就口氣緩和下來,勸慰她:「好啦,親愛的,別往心裡去啦!你就是讓我上十字架,我也心甘情願!不管你怎麼幹,反正你是我的一切,這你心裡完全有數!」

  「我是又壞又不講原則——我知道你就是這麼想的!」她眨眨眼睛,想把眼淚擠掉。

  「我打心眼兒裡知道你是我的親愛的蘇,別管時間有多長,世界有多大,也別管現在是什麼關係,將來有什麼遭遇,反正什麼都沒法把我同你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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