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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4

  費樂生很想把他一向愛好而又擱置頗久的古羅馬文物資料加以整理,而他往往工作到夜深。自他恢復那個課題的研究,他第一次深深感到自己的興趣不減曩時,以致把時間和地方全都忘了,快到淩晨兩點,他才想起該上樓歇息。

  從他租住葛廬老宅那時起,他一直和妻子同宿一室,及至跟蘇齟齬,屋子就歸她一人住了,他自己改住房子另一頭的一間。他做完了研究,第一件事是回屋子睡覺,懵裡懵懂地進了他們原來合住的房間,自自然然地開始脫衣服。

  床上突地發出一聲喊,接著猛然一動。小學老師還沒來得及弄明白到了什麼地方,只見蘇迷迷糊糊地坐起來,驚恐地死瞪著眼,緊接著從床靠窗戶那一側蹦到地上,想躲開他。床篷子差不多把窗戶都遮住了,一霎間他聽到她推上窗子的聲音。他剛以為她大概是想換換空氣,誰知她已經跨上窗沿跳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他聽到她落地聲。

  費樂生嚇昏了,馬上往樓下跑,忙中頭猛撞到樓梯柱子上。他把笨重的大門打開,上了夠得著地面的兩三層臺階,看到石子鋪的路上有堆白東西。費樂生連忙把它抱起來,弄進前廳,把蘇放到椅上。他原先在樓梯最下一級的風口那兒放了只蠟燭,這會兒他就在搖曳不定的燭光中死死盯著她。

  蘇的脖子沒摔斷。她看著他,目光茫然,似乎沒看見他;她眼睛雖然平時不見得特別大,但那會兒卻顯得這樣。她按了按一邊的肋骨,又揉揉脖子,像是覺著那些地方疼,隨後站起身來,掉開臉,顯然是因為他目不轉睛地看她,使她感到痛苦。

  「謝天謝地——你算是沒摔死!不過你不是不想死。——我希望你傷不重,是吧?」

  她其實摔得不厲害,這大概是因為外面地面比老房子地面高的緣故。除了肘部擦傷和頭一邊墊了一下,顯然沒吃什麼大虧。

  「我想我那會兒正睡著呢!」她開了口,蒼白的臉還是閃開他。「也不知道怎麼嚇醒了——是個惡夢吧——我覺著瞧見了你——」她仿佛想起來當時的實際情景,沒往下說。

  她的大衣掛在門後面,心裡非常不是滋味的費樂生把它拿過來,給她披上。「我幫你上樓好不好?」他鬱鬱不快地問。出了這樣的事意味著什麼,他肚子裡有數,不由得對自己、對一切都感到噁心。

  「不必啦,謝謝你,裡查。我沒怎麼傷著,自個兒能走。」

  「你應該把門鎖上。」他老腔老調地說,像平時在學校上課一樣。「那就沒人無意中闖進去啦。」

  「我試過——鎖不上。所有的門全走形啦。」

  她儘管承認他說得對,這會兒也於事無補。她慢慢上了樓,搖曳的燭光照著她。費樂生沒跟著她,也沒想上樓。等她進了屋子,把門扣緊,他就往靠下邊的樓梯上一坐,一隻手抓著柱子,一隻手扶著臉。他就這樣呆了很長很長時間——誰要是看見他,難免把他看成地地道道的軟弱無能之輩。他最後把頭抬起來,歎了口氣,仿佛是說,別管他有沒有妻子,他這輩子的事業一定要進行下去。他拿起蠟燭上樓,走向樓梯口他自己孤身一人呆的屋子。

  到了那一天晚上,這件事並沒在他們中間再引起風波。放學以後,費樂生說他不想吃茶點,也沒告訴蘇去什麼地方,就離開了沙氏頓。他先從西北向的斜陡的坡路下了鎮子,又繼續往下走,一直走到白色幹硬的土壤變成堅實的褐色粘土,這就是到了地勢低平的沖積層:

  那兒有敦克裡夫山做行旅界志,

  飄滿黃水蓮的斯陶河沉鬱地流過。

  他幾次回望人晚漸濃的暮色。沙氏頓背倚長空,半隱半現

  在帕拉都的昏茫的絕頂上,

  正值慘淡的白晝幽幽逝去……①

  ①作者原注:德列頓。

  鎮上剛剛點燈,穩定的燈光從窗戶射出來,仿佛正注視他,而其中一扇窗戶就是他自己的啊。他正好在那扇窗戶上方認出了三一教堂的尖形的塔樓。山下的空氣,由於受到厚實而潮濕的粘土層的調節,和山上不同,柔和而且令人感到舒暢,雖然他只走了一兩英里,這時也要拿手絹擦擦臉。

  他撇開左首敦克裡夫山,在茫茫夜色中毫不遲疑地一路向前,就像一個大人不論白天還是夜晚走過他小時候玩的地方一樣。到此他一共走了四英里半。

  靠那兒六股山泉的哺育

  斯陶河獲得了她的生命力。①

  ①指兩性之間排除了肉欲的純屬精神的愛情。他已跨過斯陶河的一條支流,到了列登頓——一個只有三四千人的小鎮,又從那兒走到一所男生小學,敲了敲老師家的門。

  一個小先生開了門,費樂生問季令安先生在不在家,他說在,立刻回到屋子裡,讓費樂生一個人去想法找他。費樂生看到他的朋友正把剛在夜校上課用的幾本書放到一邊。油燈光照到費樂生臉上——同他的朋友臉上沉著冷靜、講究實際的神態一比,顯得他蒼白而憔悴。小時候,他們是同學,好多年前還是溫頓斯特進修學院的同窗。

  「你來了,太好啦,狄克!不過你臉色怎麼不大好呀!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吧?」

  費樂生往前走了幾步,沒回答,季令安把書櫥關上,坐到他旁邊。

  「我看,你打結了婚,就沒來過吧?你知道吧,我去找過你,你出去了;天黑了,上山才夠嗆呢,所以我打算天長時候再慢慢上去,不過你倒沒等到那時候就來了,我真高興。」

  他們倆雖然都是受過良好培訓,工作起來得心應手的老師,彼此私下交談,有時還不免帶上小時候的土話。

  「喬治,我現在打算採取個步驟,我這回來就是向你解釋一下這樣做的道理。往後要是啥人啥時候懷疑我這樣做的動機——可能這樣,也的確會這樣,那麼,至少你是理解我的……不過我這會兒的處境算最糟啦。老天爺決不會答應你以後有這樣的經歷!」

  「坐下吧,你不是說——你跟費樂生太太有什麼不對勁兒吧?」

  「我就是說這個……我這會兒處境所以糟糕。就是因為有個妻子,我愛她,可是她不單不愛我,還——還,唉,不說啦。我瞭解她的感情!我覺著她這樣還不如恨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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