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無名的裘德 | 上頁 下頁
六七


  「可是你追問過啦!」

  「他說的,我信。」

  她眼淚湧上來了。「他可不會追問呀!」她說,「不過你沒回答我。你讓不讓我走?我知道我這麼問豈有此理——」

  「就是豈有此理。」

  「可我一定要問!關於家庭的法律該按稟性制定,稟性應該分類。人們性格上各具特點,有些人因為那些條條杠杠稱心如意,另外一些人就遭了殃。……你讓不讓我走?」

  「但是咱們是結了婚的——」

  她發作起來:「要是你明知道你根本沒什麼罪過,可是那些法律和詔令把你弄得那麼慘,什麼法律和詔令,你還管它三七二十一嗎?」

  「不過你不喜歡我,你就是有罪過!」

  「我可是喜歡你啊!不過我那時候沒仔細想過,男人跟女人一塊兒過,喜歡之外還有那麼多事啊。可是萬一有了我那樣的感受,那就別管什麼環境,也別管合法不合法,也成了通姦啦。哪——我說過啦!……你讓不讓我走,裡查?」

  「蘇珊娜,你這麼胡攪蠻纏,叫我太傷心啦!」

  「咱們怎麼就不能彼此放開手呢?咱們能訂婚約,也一定可以取消它嘛——解鈴還得要系鈴人——當然這樣未必跟法律合得上,可是合乎道德,尤其是還沒像生兒育女那樣子的新玩意兒要顧著。以後咱們還可以做朋友,見了面,誰也不覺著痛苦。再過幾年,咱們就死了,那時候誰還管你當初把我從禁錮中放出過一會兒。我敢說你認為我瞎胡鬧,神經出了毛病,想入非非什麼的。啊——要是我生下來沒害人,幹嗎我生下來就該受這份罪?」

  「但是你生下來就害了我——害了我!再說你宣過誓你愛我!」

  「不錯,是這麼回事!我這會兒就錯在這兒。我老是錯個沒完!宣了誓,就把你捆住,非愛下去不可,這就跟宣了誓老得信一種信經一樣,就跟稀裡糊塗宣了誓老吃那樣飯、老喝那樣酒一樣。」

  「你這意思難道是說,離開我,一個人獨立生活?」

  「嗯,要是你一定要我這樣,我從命。不過我的意思跟裘德一塊兒過。」

  「成他的老婆。」

  「那得看我怎麼定。」

  費樂生痛苦得身子直抽。

  蘇接著說:「不論男的,還是女的,『如果讓世界或者他自己所屬的那份世界,替他選定什麼樣生活計劃,那麼他不過像個類人猿依樣畫葫蘆而已,談不上還需要其他本事。』這是密爾①說的。我一直把這些話奉為圭桌。你怎麼就不能按這些話行事?我就是按他的話行事,永遠按他的話行事。」

  ①亞歷山大·馮·洪堡(1796—1859),德國探險家和科學家,著有《新大陸赤道區旅行記》和《宇宙》。

  「我管它什麼密爾不密爾!」他呻吟著,「我就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要是你讓我說的話,咱們結婚之前,我再也料不到,到這會兒才猜出來,你原來就跟裘德·福來戀愛,這會兒還是在跟他戀愛哪!」

  「你愛怎麼猜就怎麼猜,往下猜好啦,反正你已經猜開頭啦。可是你想過沒有,要是我當初就跟他戀愛,我何必到這會兒求你讓我走,跟他過?」

  最後一刻,她失掉了勇氣,只好背城惜一,拋出這個「令人信服的具有權威性」的論據,而他顯然覺著這不在話下,但又非回答不可。幸好學校的鐘響了,免了費樂生當場一答之苦。她開始表現得那樣沒有理性,那樣恬不知恥,他倒真情願把她以妻子身分提出的非分要求只看成她那些小小怪癖又添了一樁。

  那天早晨,他們照常到學校。蘇進教室後,他只要眼睛往那邊一轉,就可以透過玻璃隔扇瞧見她的後腦勺。講課和聽學生答問時,他因為心裡亂成一團,腦門跟眉毛一抽一抽的。後來他還是從一張胡亂塗抹過的廢紙上撕下一塊,寫道:

  你的要求把我的課全攪亂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你是真心把那

  當回事嗎?

  他把這塊紙摺得小小的,交給一個小男孩送過去。孩子蹣跚地走出去,進了蘇那邊的教室。費樂生瞧見她妻子轉過身來,接了條子,低下美麗的頭看。她的嘴唇抿著,免得在孩子們那麼多雙眼睛緊緊逼視下露出不適當的表情。他看不見她的手,不過她變了個姿勢。那孩子很快回來了,什麼也沒帶回來,但是幾分鐘後,蘇班上一個學生來了,帶來跟他用的一樣的小紙條,上面只用鉛筆寫了些字:

  我誠懇表示對不起,不過要說我的確是真心如此。

  費樂生顯得心裡比剛才還亂,眉心又一抽一抽的。十分鐘後,他又叫原先那個孩子送去一紙短信:

  上帝明鑒,我不想以任何合理方式對你作梗。我全部心思在於使你安適、快樂。但你欲與情人同居之想實屬悖謬,我不便苟同。你勢將為人所不齒,所唾棄,而我也難以倖免。

  隔了會兒,那邊教室的對方也重複了先前的動作,然後來了回音: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無意求得他人尊敬。對我的內心世界來說,求得「人性多樣性發展,異彩紛呈」(你所服膺的洪堡①的話),遠非去博得他人的稱許可比。在你看來,我的趣味無疑是低下的,低下到了無可救藥的程度!如你不許我到他那邊去,可否同意我如下請求——允我在你府上分居單過?

  ①作者原注:威廉·巴恩斯。譯按:巴恩斯(約1801—1836),是用多塞特方言寫詩的詩人,著有《鄉居集》。他也是建築師,博學而仁厚。哈代十六歲後在多切斯學建築,攻讀古典,出入其門下,獲益受惠良多。

  他對此未予回答。

  她又寫來條子:

  我知道你的想法,但你就不能可憐可憐我?我求你可憐可憐,我求你慈悲慈悲。我若不是讓我受不了的情況逼得這樣,我斷不會向你要求。我這可憐的女人最最希望夏娃沒有被逐出樂園,那樣人類大概像原始基督徒所相信的,以完全無害的方式蕃衍後代,長住樂園。不過廢話不必說了。請你善待我吧——即使我沒有善待過你。我一定走,到國外,到任何地方,決不牽累你。

  約一個鐘頭後,他才寫了四條:

  我不願使你痛苦。你深知我不會那樣!容我一點時間,考慮你最後的要求。

  她寫了一行:

  裡查,我由衷感謝你。你的好意,我愧不敢當。

  費樂生整天都通過玻璃隔扇昏昏沉沉地望著她;他感到自己現在跟認識她以前一樣孤獨。

  但是他說話算話,同意她在家裡分居。起先他們在吃飯時見面,新的安排似使她較為安心了,但是他們處境的尷尬對她的脾氣發生了影響,她天性中每根神經都像豎琴弦一樣繃得緊緊的。她說起話來東拉西扯,不著邊際,不讓他談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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