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無名的裘德 | 上頁 下頁 |
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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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蘇的沉痛的自白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令他徹夜輾轉不寐。 第二天清晨,蘇按時動身,眾鄰居看到她和她的同伴順著通到安靜的大路的山間小道下了山,隨後就看不見了。一個鐘頭之後,他按原路回來,面有喜色,還帶著得意忘形的樣子。肯定剛才出了什麼大事。 他們先是在沒有人來車往的大路上道別,他們的情緒緊張而又熱切,相互彆彆扭扭地質問他們彼此的關係到底該接近到什麼程度才算做得對,後來兩下裡幾乎吵起來。她含著淚說,他眼下正計劃當牧師,居然想要吻她,就算告別吧,也實在太不該。然後她退讓了一下,說以接吻本身而論,無可厚非,全得看出自什麼心理。要是以表親和朋友的精神而吻,她沒什麼不願意的;要是出自情人心理,她可不答應。「你能不能起個誓,你吻我不是情人心理!」 不行,他不能起誓。這樣他們兩個都氣了,躲開對方,各走各的路;才走了二三十碼,兩個人同時轉過身來看。這一看就把一直勉強維持的堤防衝破了。他們掉頭飛奔,到了一塊兒,想也沒想就擁抱起來,長時間緊緊地吻著。分別的時候,她臉上飛紅,他心裡亂跳。 這一吻成了裘德一輩子生活的關捩。他回到小房子以後,一個人自思自量,終於看到:他對那位迎非塵寰中人那一吻雖然可以看成他陰錯陽差的生活中最純潔的一刻,但是只要他容許這種不合法律和教規的戀情發榮滋長,那就同他想當聖教的衛士和僕從的願心明顯地背道而馳,因為按教規,性愛,往最好裡說,得算意志薄弱,往最壞裡說,那就該下地獄了。蘇在情緒激動時說的話確實是赤裸裸的真理啊。他要是不遺餘力地去維護自己的戀情,不顧一切地要把對她傾心相許堅持下去,那麼單就這樣的事實來說,他身為宣講世人公認的道德規範的人,就應該受到譴責。明擺著,他生就的本性,跟他的社會屬性一樣,根本不配去闡釋顛撲不破的聖教的信條。 事情奇就奇在:他頭一回立志苦學,以求博通百家,結果讓一個女人拆了台;第二回立志成為使徒,以期弘揚聖教,結果又給女人拆了台。「這究竟該怪女人,」他說,「還是該怪人為的制度,它硬把正常性衝動變成萬惡的家庭陷阱和絞鏈,誰想越雷池一步,就把他拴緊,勒住,別想動彈?」 他從前一心一意要為在掙扎中求生存的同類當一名宣揚上帝意旨的使徒,不論地位多麼卑微,他也決不計較個人得失。然而一方面他原來的妻子舍他而去,同另一個丈夫過活,另一方面他又跟一個有夫之婦發生不正當的戀愛關係,而她又可能為他的緣故厭棄她現在的身份,所以無論接明文規定還是按約定俗成的觀點看,他都覺得自己已經沉淪到不恥於人的地步。 他用不著考慮下一步怎麼辦。他先得面對眼前明顯不過的事實:他這號稱遵禮守法的教會宣講師無非是個假名行騙之徒。 那天到了黃昏時分,他在菜園裡挖了個淺坑,又把自己所有的神學和倫理學書抱來,堆到坑邊上。他知道在這個由真正的信徒組成的國家裡,大部分這類書不比廢紙還值錢。他寧可按自己的辦法把它們處理掉,哪怕損失點錢,心裡還是覺著痛快。他先把活頁小冊子點著,再把大部頭書撕成一疊疊的,然後用三股叉把它們在火裡來回翻,書燒得發出火光,把房子後院、豬圈和他的臉都照亮,直亮到差不多燒乾淨為止。 他現在在這地方算是個外鄉人。但是還是有過路的鄉親們隔著籬笆跟他說話。 「我看你這是燒你老姑婆的破爛吧;唉,要是在一所房子裡頭住上八十年,邊邊角角不堆滿了破破爛爛才怪呢。」 還不到下夜一點鐘,他就把傑洛米·泰勒、巴特勒、道特裡治、帕萊、普賽、紐門和其他人的著作裡裡外外帶封皮都燒成了灰。夜裡靜悄悄,他一邊用三股叉把碎紙片翻來翻去,一邊心裡想他已經不再是假仁假義的偽君子了,這種解脫感使他的內心複歸平靜。他當然可以跟從前一樣保持信仰,不過他再也不會去宣講佈道,再也不會自命虔誠,冒充權威,滔滔不絕地去教訓別人。蘇原來還當他這個以信仰權威自居的人會首先做到身體力行呢。既然他熱戀著蘇,他只能算是個普通罪人,不是個戴著假面具的欺世盜名者。 同時,蘇那天早上跟他分手後,就直往車站去,一路上眼淚汪汪,因為她想著自己不該往回跑,讓他吻,裘德不該裝得不是個情人,以至於逼得她受一時衝動的支配,做了習俗不容許的事,哪怕這算不上錯事也罷。她自己倒很想把這叫錯事,因為蘇的邏輯本是錯亂顛倒,老像是覺著什麼事沒幹的時候大概不錯,一干了,就錯了;換句話說,凡事理論上都是對的,一實踐就錯了。 「我看我實在太軟弱啦!」她一邊大步往前走,一邊嘴裡迸出這一句,時不時地甩甩眼淚。「他吻得那麼熱烈,跟情人吻一樣啊!——唉,情人就那麼吻呀!我以後再不給他寫信啦,至少得過老長老長一段時間才寫呢,要叫他瞭解瞭解我多尊貴!我希望就這樣狠狠整他一頓——叫他明兒早上就盼信,後天還盼,大後天還盼,盼得沒個完,就是沒信來。他老懸著心,心裡一定苦得很——他只好這樣啦,就這樣啦,我才高興哪!」於是她又為可憐的裘德要受她的不斷擺佈而流下眼淚,她原來可憐自己就淚如泉湧,這一來兩種眼淚匯而為一了。 這位嬌小玲瓏的妻子緊一陣慢一陣地望前走,氣喘心跳,絕望地死盯著前面,苦惱不堪,弄得兩眼失神。她是個超凡脫俗、心細如發、感覺銳敏的女兒家,脾氣和本能都不適宜去履行同費樂生的婚姻關係,覺得他不如人意,可能也難得男人足以班配得了她。 費樂生到火車停靠的站接她,看她煩惱樣兒,想准是因為她始婆去世和下葬弄得心情惡劣。他給她講起每天干了什麼,又說一位多年不見的名叫季令安的朋友,鄰鎮小學的教師,來看過他。她坐在公共馬車頂層他身邊,馬車爬坡進鎮的時候,她不斷地看著發白的道路和路兩側的榛樹叢,忽然帶著問心有愧的神情說: 「裡查——我讓福來先生握了我的手,握了好半天。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覺著錯了?」 他顯然正在想完全不相干的事,聽她一說才轉過神來,含含糊糊說,「哦,是那樣嗎?你們幹嗎那樣?」 「我不知道。他要握,我就讓他握啦。」 「希望那叫他高興吧。我看這不算什麼新鮮事。」 他們沒接著往下談。如果一位明察秋毫的法官在法庭上審理這樁案子,大概會援筆在案件記錄簿上記下這個不合情理的事實:蘇是以細行不謹來代換大節有虧,因為她對裘德同她接吻這一點一字不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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