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無名的裘德 | 上頁 下頁 |
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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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德簡直開不得口,後來他還是說了,「我從前想過總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蘇啊!哎,我從前就這麼想過啦!」 「不過這跟你想的不是一回事!除了我這個人生來壞,沒什麼對勁不對勁的。我想你不妨這麼說——這是我這方面的嫌惡,其中原因我也不好直說,這世界上哪個人也不承認我這樣有道理!我所以受這麼大罪,是因為這個人要的時候,我非應付不可,而他在道德方面好得沒說的!——你通過某種特殊方式,才真正感到那個契約多可怕,那件事根本上得自覺自願才行哪!……我倒願意他揍我,罵我,背著我找人,大搖大擺尋花問柳,倒也罷了,我就有辭可借了,說這全是我那種感覺造成的結果。可是他偏不這樣,他發現我的真正感覺之後,不過有點冷淡就是啦。他就為這個才沒來送殯……哦,我太慘啦——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別過來,裘德,不許你那樣。不行——不行!」 但是他已經跳起來,把臉貼到她臉上——只好說是貼在耳朵上,因為她臉俯著,他夠不著。 「我跟你說了不行了,裘德!」 「我知道你不肯——我不過想——安慰安慰你!這全是因為咱們認識之前我結了婚,才弄成這樣,你說對不對?要不是那樣,你就是我的妻子啦,對不對呀?」 她沒回答,而是很快站起來,說她要到教堂墓地姑婆墳上看看,好定定心,說完就出了房子。裘德沒跟她走。過了十分鐘,他瞧見她穿過村子草地,朝艾林太太家走去。不大工夫,她派個小姑娘過來取她的提包,還帶話說她太累,晚上不再來看他。 裘德枯坐在姑婆家那間枯寂的屋子裡,看著艾林寡婦的小房子在夜色中隱沒。他知道蘇也枯坐在屋子裡,同樣感到枯寂,感到頹喪;同時他對自己一向虔信的箴言——老天不負苦心人,再次發生了動搖。 他很早就睡了,因為老想著蘇近在咫尺,睡得不實,過一會兒就醒。大概快到兩點鐘時候,他開始睡得很香,突然一陣短促的尖叫聲把他吵醒了,從前他常住馬利格林,聽慣了這樣的尖叫。這是野兔子讓夾子逮住後發出來的。按這小畜牲的習性,最多大概只叫上一兩回,很快就不叫了;不過在第二天放夾子的人來敲它腦殼之前,它還得繼續受折磨。 他小時候連蚯蚓的命都憐惜,這會兒開始想像兔子腿給夾往後痛得要命的光景。要是「錯夾」了後腿,那畜牲還得掙扎六個鐘頭,夾子的鐵齒就把它的腿撕得皮開肉綻,這時候,萬一夾子彈簧松了,它也好逃脫,不過因為腿長了壞疽,結果還是死在田野裡。要是「正夾」,也就是夾住前腿,骨頭就斷了,它想逃也逃不成,因為那條腿斷成了兩截。 過了差不多半個鐘頭,兔子又尖叫了一回。裘德若不去為它解除痛苦,他自己也沒法再睡,於是他很快穿上衣服,下了樓,在月光下走過草地,直奔叫聲而去。他一走到寡婦家的花園的界籬就站住了。那痛得直折騰的畜牲拖著夾子卡卡響,把他引了過去,他一到就拿巴掌對準兔子脖子後面一砍,它挺了挺就嗚呼哀哉了。 他往回走,突然看見跟花園連著的房子底層一扇窗格子推上去了,一個女人在窗邊往外瞧。「裘德!」說話顯得膽怯——是蘇的聲音。「是你嗎——不錯吧?」 「是我,親愛的?」 「我根本睡不著,後來聽見兔子叫,心裡老惦著它受了多大苦呀,後來就覺著非下樓把它弄死不可。可是你倒先辦啦,我真高興啊!……不能讓他們放這類夾子,不許他們放!」 裘德已經走到窗下,窗子很矮,所以她身上直到腰部都看得清楚。她讓窗格懸著,把手放在他手上。月光照在她臉上,她含情脈脈地面對著他,沒有移開。 「是它把你弄醒的?」他說。 「不是——我一直醒著。」 「怎麼這樣呢?」 「哦,你知道——這會兒你知道!我瞭解按你的宗教教義,你認為結了婚的女人遇到我這樣的煩惱,就像我這樣,隨便拿個男人當知心人,說心裡話,是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過。我這會兒但願沒這樣!」 「別這麼想吧,親愛的。」他說。「你說的也可以說是我一向的看法吧,不過我的教義跟我開始兩高分嘍。」 「我以前就知道——以前就知道啦!所以我發誓不干涉你的信仰,不過——這會兒見到你,真高興啊!——哦,我說這話可沒有再要見你的意思,何況咱們之間的紐帶多喜姑婆死啦!」 裘德抓住她的手,吻了它。「還有更結實的紐帶呢!」他說。「反正我以後再也不管我的教義或者我的宗教嘍!讓它們一邊去吧!我來幫助你吧,雖然我是真愛你,雖然你……」 「別說這話!——我懂你的意思,我可不能那麼承認下來!好啦!你心裡怎麼想都行,可別強逼著我回答問題!」 「不管今後如何,我但願你幸福!」 「我幸福不起來啦!——哪兒有人理解我的感受啊!——人家都說我全是無中生有,在做怪,要不就是瞎胡鬧,把我貶得一文不值。文明生活裡的一般的愛情悲劇,絕不是在自然狀態下的悲劇,而是人為地製造出來的悲劇。若是處在自然狀態,他們一分手,就得了解脫啦!……要是我能找到個人吐苦水,那我跟你吐,就算我錯了,可我沒人能對他吐呀,我又非吐不可!裘德啊,我跟他結婚之前,就算我懂吧,也壓根兒沒細想過結婚什麼滋味,我年紀也老大不小啦,還自以為挺有閱歷呢。我真是個二百五——這可沒什麼好推託的。所以在進修學校一出漏子,就匆匆忙忙辦了,還跟個十足的糊塗蟲一樣,自以為是呢。我以為人要是因為太無知辦錯了事,那得允許他一筆勾銷!我敢說,碰上這樣的事兒的女人多著哪,不過她們認命就是了,我可要反抗……後來人倒回頭來看咱們這不勝苦惱的時代的種種野蠻風俗。迷信,該怎麼說呀?」 「你這樣真是太苦啦,親愛的蘇啊!我多想——我多想——」 「你這會兒該進屋子啦!」 她因為一霎間衝動,身子俯到窗臺上,把臉偎在他頭髮上,哭起來了,接著難以察覺地對他頭頂略吻了吻,就把身子縮回去,這樣他就來不及擁抱她,否則他准這麼做。她放下窗格,他回到自己的小房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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