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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2

  話雖如此,要說上帝做不了主,女人可是能行。第三天上午,他收到她如下短簡:

  下禮拜匆來。為你好,匆來!受病態的讚美詩和落日黃昏的影響,我

  們太隨便了。事既如此,務必不要再多想。

  蘇珊娜·弗洛侖·馬利

  失望是錐心刺骨的。他深知她最近採取這樣的決定出自什麼樣心境,臉上是什麼樣表情。但是無論她是什麼心境,總不能說她的想法不對。他回信說:

  沒意見。你很對。我以為身處此境我當力求憬然自悟為是。

  裘德

  復活節前夕,他把這封短信寄走。就他們的決定而言,關係可謂一了百了;無奈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力量和法則在起作用。他原先囑咐過艾林寡婦,萬一姑婆病危,她務必打電報給他。復活節後的禮拜一,他接到消息:

  姑婆病危,即來。

  他工具一丟,立刻動身。三個鐘頭後,他穿過馬利格林附近丘陵地,立即投入低窪的麥田,抄近路直奔村裡。他往上走時,對面老早就有個工人張望,是從籬笆門那兒穿小路過來,樣子挺著急,想著怎麼開口。「我一看他臉就知道她死啦。」裘德說。「可憐的多喜姑婆啊!」

  果然不出所料,是艾林太太派他先來報信的。

  「她可再也認不出來你啦。她躺在那兒像個玻璃眼珠的洋娃娃;你就沒給她送終也無所謂啦。」

  裘德接著往前走,到了姑婆家。下午諸事料理停當,管裝殮的喝完酒就走了,只剩下他一個人在闃無聲息的房子裡坐著。儘管兩三天前他們彼此同意永斷葛藤,但是把這事通知蘇還是絕對必要。他儘量把信寫得短而又短:

  多喜姑婆已去,似甚突然。禮拜五下午安葬。

  在準備下葬那些天,他一直沒離開過馬利格林左右,禮拜五早晨出去看墓穴挖好沒有。他納悶蘇來不來。她沒信,這倒像表示她可能來,而不是不來。他算好她能坐的唯一一班火車的時間,中午時分把門鎖好,穿過窪地,走到棟房子旁邊高地的邊緣,站在那兒瞭望北面遠處的廣闊地帶,還有較近處的阿爾夫瑞頓那邊的景色。只見鎮後的兩英里處冒起一股白煙,從畫面左邊往右邊飄。

  就是到這會兒,他要想知道她究竟來沒來,也還得等很久。不過他還是等,終於看到有輛出租小馬車停在山腳下,有個人從車上下來,那輛車就掉頭走了,那位乘客也開始往山上走。他知道是她,她今天顯得那麼纖弱,仿佛過分熱烈地把她抱住,就可能把她擠碎——不過他輪不到抱她這個福分。她朝上走了三分之二的路,忽然頭一抬,似乎急於找到什麼。他知道就在那一瞬間,她認出他來了。她很快露出悒鬱的笑容,一直保持到往下走了一點路,他迎上來的時候。

  「我想過啦。」她開始說話,快得有點神經質。「要是讓你一個人送葬,未免太叫你傷心啦!所以——拖到不能再拖時候——我還是來了。」

  「親愛的忠實的蘇啊!」他咕噥著。

  但是,蘇那奇怪的時冷時熱的雙重性格一向令人捉摸不透。她並沒就此停下來,向他殷勤地問長問短,雖然離下葬還有點時間。像這樣極少有的悲痛時刻,恐怕就是再來,也要多年之後,所以裘德很想等一等,想一想,談一談。蘇則不然,要麼她完全不加理會,要麼比他看得透,她決心自己以不想這事為妙。

  葬禮淒涼、簡單,一會兒就完了。他們趕快到教堂去,一路簡直像跑。承辦喪事的人也急著走,因為過一個鐘頭,三英里外還有家更重要的葬禮。多喜結埋在一個新地方,離她祖先挺遠。蘇和裘德已經一塊兒上過墳,這會兒坐在他們熟悉的房子裡,一塊兒喝茶;他們倆的生活因為給死者料理後事,總算暫時串到一起。

  「你說她這輩子自始至終反對結婚,是不是這樣?」她咕噥著。

  「是這樣。特別指著咱們家的人說的。」

  她的眼光同他的對上了,有一會兒盯著他沒移開。

  「咱們家怪喪氣的,裘德,你是不是這麼看的?」

  「她說咱們家的人都是些壞丈夫、壞妻子。的的確確,咱們都搞成倒黴樣兒,不管怎麼說,我就得算一個!」

  蘇沒吭聲。「裘德,要是丈夫或者妻子告訴第三者,說他們的婚姻生活挺苦惱,這算不算錯?」她這一問意在試探,聲音發顫。「要是結婚儀式具有宗教性質,那大概錯啦;不過要是訂那個肮髒的契約,根本用心無非是為了搞家務,收稅,收租子,為子孫繼承田產留地步,非叫人知道有個爹不可,看來就是這麼回事,那麼別管那人是男的還是女的,幹嗎不能理直氣壯地說出來,甚至在房頂大喊大叫,說結婚就是害了他,或是害了她,害得痛苦了一輩子?」

  「這類話,我算跟你說過。」

  她緊接著說:「那你看,有沒有夫妻之間一方不喜歡對方,不是因為對方有明顯過錯,這樣的情形,你認為多不多?」

  「我想很多吧。比如說,其中一方看上了別人。」

  「除了你說的這個例子,還有沒有別的情形?比如說,女人要是不願意跟丈夫一塊兒過,算不算稟性壞呢?僅僅是」——她聲音一高一低的,他猜出她話裡有話——「僅僅因為對那個嫌惡——身體方面的嫌惡——生來有潔癖——隨便叫什麼好啦,雖說她對他還是又敬重又感激?我這不過是舉個例子。她這樣古板,縮手縮腳,該不該全改掉?」

  裘德瞧了她一眼,露出為難的樣子。他說,臉沒朝著她,「要論我的經驗跟我的信條之間的抵觸,這得算這類事情的一個例子。要按一個循規蹈矩的男人講——我倒希望是那樣的人,可惜我不是,我得說,以改掉為是;要是從經驗和不偏不倚的天性講,那我得說,用不著……蘇啊,我看你是不快活啊!」

  「我當然快活!」她立刻頂回去。「一個女人跟她自由選擇的丈夫結婚才八個禮拜,怎麼會不快活?」

  「『自由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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