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無名的裘德 | 上頁 下頁
六一


  「那我到底有什麼錯處呀?我敢說我心裡老念叨著咱們倆——」她說話中間的顫音,把她的話打斷了。

  「蘇,我有時候當你是賣弄風情的女人。」他突如其來地說。

  一刹那停頓,跟著她忽地蹦起來。他借著酒精燈光看見她臉漲得通紅,不禁嚇了一跳。

  「我不能再跟你說下去啦,裘德!」她說,飽含著從前就有的悲愴的女低音。「彈了那樣病態的耶穌受難日的曲子,叫人覺著做了不妥當的事,天又黑透了,咱們怎麼還這樣呆在一塊兒呢!……咱們不好再這麼坐著談下去啦!哎——你得走啦,因為你錯看了我啦!你話說得那麼絕情,可是我這人跟你說的是南轅北轍啊——哦,裘德呀,說那樣的話真是太絕情啦!可是我也不便把實情一五一十說給你聽——要是我告訴你我一切怎麼聽憑衝動支配,我多麼深切感到如果天生麗質不能顛倒眾生,那就不必來到世上,一定叫你震驚。有些女人並不因為有人愛她,她的愛情就此滿足了;這樣一來,常常是她愛上了人,她的愛情也還是得不到滿足。結果是,她們可能發現自己對那承主教大人之命而為一家之主的人沒法繼續愛下去。不過,裘德,你是這麼直心眼兒,你沒法一下子就懂我的意思!好啦,你該走啦。我丈夫沒在家,我覺著這樣說不過去!」

  「你真覺著說不過去?」

  「我自己有數,我這麼說無非是從俗!說老實話,我可不認為什麼過得去過不去的。這算得了什麼,不管怎麼著,一說都叫人難過。」

  他們兩個先前握著手的時間既然太長了點,所以他走的時候,她只碰了碰他的手指頭。他剛出門,她就一副不滿意的神情,往板凳上一跳,把一扇窗戶的鐵格子推開了,而裘德正從外面小路走過窗下。「裘德,你什麼時候離開這兒趕火車?」

  他往上一瞧,吃了一驚。「大概還有三刻鐘吧,公共馬車才去迎火車。」

  「那你這段時間怎麼消磨呢?」

  「哦——我看隨便轉轉就行啦。大概到老教堂坐坐吧。」

  「我就這麼把你打發走了,未免太狠心嘍!你鑽教堂該鑽膩啦,天哪,別再摸黑進教堂吧。就呆在這兒吧。」

  「哪兒呀?」

  「你這會兒呆的地方呀。這麼著,我跟你說話,可以比你在學校裡頭自在啦。你耽誤半天來看我,你待我心多好多細啊!親愛的裘德,你就是老做夢的約瑟①啊。是一生悲劇的堂·吉訶德啊。你有時候就是聖·司提反②,別人拿石頭砸他的時候,他還能看得見天國的門打開哪。哦,我的可憐的朋友和同志,你的苦還在後頭呢!」

  ①《新約·使徒行傳》中說:司提反得恩惠的能力,在民間行了大奇事和神跡。有幾個人起來和他辯論。司提反是以智慧和聖靈說話,眾人敵擋不住,乃設法房毀和陷害他。嗣後眾人把他推到城外,用石頭打他。司提反看見天開了,人子(耶穌)站在神的右邊。後來他就「睡」了。

  ②約翰·斯圖爾特·密爾(1806—1873)是英國經濟學家和哲學家。他主張個人自由、少數人權利和公眾良知,以《自由論》一書蜚聲世界。

  高高的窗臺既然把他們隔開了,他也就無從接近她,看來她不再像在近處相處那麼拘謹,而是坦然無忌,似想把衷曲一吐為快。「我一直想著,」她接著說,話裡充滿感情,「文明把咱們硬塞進它設定的社會模子裡,可咱們的實際形象跟模子毫不相干,這道理就像咱們常見的滿天星斗,它們的樣子不等於星座的真正的形狀。人家管我叫裡查·費樂生太太,我跟叫那個名字的對方在一塊兒過平靜的夫婦生活。可是我根本不是什麼裡查·費樂生太太,而是一個不然一身,讓人擺弄、調教的女人。既是情欲為正理所不容,嫌忌又有口難明……現在你別再等啦,要不然你就誤了公共馬車啦。你再來看我吧。你一定再來看我啊,到時候你要到家裡來。」

  「好,好!」裘德說,「什麼時候呢?」

  「從明天算,就過一個禮拜好啦。再見——再見!」她把手伸出來,帶著憐愛之情撫摸他的前額——只摸了一下。裘德說過再會,就走進沉沉黑夜。

  他沿比波街走著,聽見了公共馬車的輪聲,等他趕到集市廣場的公爵別業,公共馬車果然已經出發了。要想靠步行及時趕到火車站是辦不到的,他只好隨遇而安,等下一趟公共馬車——那是往麥爾切斯特的最後一班。

  他隨便轉悠了一會兒,弄了點東西吃。當時還剩下半個鐘頭閑著沒事,沒想到身不由己竟然徑直穿過歷史悠久的三一教堂的墓地和它的菩提樹夾道的林蔭路,又朝學校方向去了。學校漆黑一片。她說住在葛廬老宅,按她形容的古舊風貌,他很快找到了那所房子。

  一道閃爍的燭光從前窗射出來,百葉窗還沒關上。屋內情景看得清清楚楚——地面要比房子外面的道路低兩個臺階,這是因為房子造好後又過了幾百年,路已經填高許多。顯而易見,蘇剛進屋子,戴著帽子,還沒卸裝。她站在房子前部小會客室或起坐室裡,牆壁四周,從地上到天花板,鑲滿了橡木壁板,預製好的粗壯的橫樑承接著天花板,只比她的頭略高些。壁爐台板也是同樣結實厚重的款式,刻著詹姆士一世時代的方柱和經卷。毫不含糊,幾個世紀沉重地懸在年輕妻子頭上,而她就在那兒消磨光陰。

  她打開一個花梨木針線盒,看著一張照片。全神貫注了一會兒,就把它貼在胸前,隨後又放回原處。

  這時她才想到窗戶還沒擋好,就手持蠟燭,移步窗前做這件事。天太黑了,她看不見外邊的裘德,但是他卻把她的臉看得一清二楚,她那雙長長睫毛覆著的黑眼睛分明珠淚盈眶,一點也沒看錯。

  她關上了百葉窗。裘德轉身離開,獨自寂寂走上歸途。「她看的照片是誰的?」他說。他有一回把自己的照片給了她;不過她也有別人的呀。不過那准是他的照片,錯不了吧?

  他深知必得按她的囑咐去看她。他所研讀的真誠不苟的學問大家,那些聖賢人物,也就是蘇曾以輕鬆的調侃形容為高於人的次神,要是缺乏對自身力量的自信的話,准會回避這樣的接觸。但是他辦不到。他自然可以在見不到蘇的那段時間禁食、祈禱,克抑欲念,無奈他身上的人性終究比身外的神力更強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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