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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8

  她究竟真把手絹忘了,還是她因為傷心,希望在最後一刻要向他傾訴衷情?裘德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走了,家裡一片寂靜,他沒法再呆下去。他又怕自己把持不住,可能重蹈借酒澆愁的覆轍,於是到樓上脫下黑衣服,換上白的,把薄高幫鞋換成厚的,照常上班幹下半天的活。

  但是他在大教堂時候老仿佛聽見身後有人說話,心裡一直前咕著她要回來。他想入非非,認為她不大可能跟費樂生一塊兒回家。這種感覺越來越強,而且越來越有刺激性。下班鐘一敲,他就把工具一甩,直往家裡奔。「有人找過我嗎?」

  沒人來過。

  那個晚上,他有權使用樓下起坐室直到十二點,所以他整晚都坐在那兒;甚至鐘打了十一點,房東全家都已進入睡鄉,他還是擺脫不掉那個預感:她會回來,睡在他隔壁的小屋裡,她先前不就睡過好多大嗎?她的行動總是難以預料,既然如此,她又為什麼不能回來?有她住一塊兒,有她做緊鄰的房客和朋友,哪怕同她的關係疏遠得不能再疏遠,他也就非常高興啦,而絕對不會再生出拿她當情人和妻子的念頭。他的晚飯仍然擺在桌上沒動。他走到前門,輕輕把它開了,然後回到屋裡坐著,就像舊曆中夏日前幾個夜晚害相思病的守候者那樣盼望著心愛的人兒的幻影出現①。

  ①塞巴斯蒂亞諾(1485—1547),意大利畫家。《新約·約翰福音》中說:拉薩路死後四天,耶穌使之復活,「那死人就(從墳墓)出來了,手腳裹著布,臉上包著手巾。」

  他胡思亂想一陣之後就上了樓,從窗口向外瞭望,心中繪出一幅她夜行前往倫敦,同費樂生到那兒度假的情景:他們旅途中的天空正像他現在所望見的那樣,遊雲縷縷,月亮從雲層中露出,略見朦朧,一兩顆大星星皎然可辨,宛如迷茫的星雲。在潮濕的夜氣中,車聲磷磷,他們到了下榻的旅館,蘇的歷史翻開了新篇。接著他的心思投射到未來,看見她周圍是些多多少少長得像她的孩子們;但是大自然鐵面無私,決不許單憑一個爹或單憑一個媽就能一線單傳,所以他把那些孩子想像成蘇的形體奕世再傳,從中聊以自慰的那個夢,也不免像其他人做那類夢一樣,無法實現。凡是存這類打算,想恢復這樣單根獨脈製造出來的生命,一概被稱之為半吊子貨,為人所賤視。裘德說,「倘若我這無根無寄的愛情此生長隔,又或淪於漸滅,那麼我能去看望看望她的孩子——她一個人生的孩子——不也是樂在其中嗎?」他又像以往頻頻經歷過那樣,頹然醒悟,原來造物主對於人類的微妙感情深懷鄙夷,對他的熱烈嚮往不屑一顧。

  第二天和以後幾天,他對蘇的深情懷念所引起的強烈的壓抑感更為顯著了。他再也沒法忍受麥爾切斯特的燈光;麥爾切斯特的陽光給他的感覺就像失掉光澤的油漆;蔚藍的天空竟然跟鋅板一樣青白。隨後他接到馬利格林的老姑婆病重的消息;巧的是幾乎同時,他收到從前在基督堂時的雇主的來信,提出他如果願意,可以回去長期擔任高等手藝活兒。兩封信多少減輕了他的苦惱。他立即起身去探視多喜姑婆,還決定順路到基督堂瞭解一下建築商的意見有多大實際價值。

  裘德發現姑婆的病情比艾林寡婦信中說的還嚴重。大概她還能拖幾個禮拜或幾個月,不過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寫信給蘇,說明姑婆的病情,囑她考慮是否在這位高齡親戚在世時來探望一回。如果她能乘上火車在禮拜一晚上到達阿爾夫瑞頓站,同他從基督堂乘的回程車正好錯車,那麼他將在阿爾夫瑞頓大路上接她。這樣他第二天早晨就去了基督堂,打算儘快回來,以便如約同蘇見面。

  那座學問之城顯得疏遠、冷漠,而他自己對於同它有關係的一切事物也不再有什麼感情。但是在燦爛陽光下,那些有直欞窗的建築學作品的正面光影交織,色彩鮮明,並已在四方院嫩草地上面繪出逶迤的垛堞的圖形。裘德感到他以前從沒見過這地方景色如此之美。他走到頭一回看見蘇的那條街。當初她坐在椅子上,俯身對著教會經卷,手拿豬鬃筆,那少女般光彩形象吸住他的想一詢究竟的目光。椅子這會兒雖然還是不偏不離擺在原處,人則遝然。這光景就如同物在人亡,再無從找到合適的人能以接替她,致力於工藝方面的研究。她的形象現在成了那個城市的魂靈,至於從前一度使他大動感情的學問淵博、矢志不移的非凡人物卻再也沒有力量獨佔一方了。

  儘管如此,他總還是到了那地方。為了實現自己的打算,他先到從前在「別是巴」靠近禮儀派聖·西拉教堂的住所。年老的房東太太開了門,一見他來了,似乎挺高興,給他端來點午飯,跟他說以前雇他的建築商來打聽過他的通信處。

  裘德去了以前幹活的石作。但是老工棚和老工作臺叫他大倒胃口,他深深感到不可能回到舊日夢想破滅了的地方,再在那兒呆下去。他渴望開往阿爾夫瑞頓的回程火車的鐘點快快到來。他多半能迎上蘇。

  他看到的情景令他的心情異常惡劣,往下半個鐘頭,他就像中了魔一樣活受罪,以往多次使他陷入絕望的感想又向他襲來——他這人實在不值得他自己,也不值得別人因為替他操心費力而惹起種種煩惱。恰好這半個鐘頭中間,他在四路口碰上破了產的經營聖器的五金商,也就是補鍋匠泰勒,此人提出不妨到酒吧喝上一杯解解悶。於是他們一路沿街走去,到了基督堂的很有氣派的熱鬧生活中心之一前面就站住了。原來就是那個小酒館啊,他上次就是在那兒讓人將了軍,為回擊而高誦拉丁文《信經》的。打他從那地方搬走以後,它已經按現代風貌徹底翻修,裝磺得煥然一新,成為遠近馳名的酒館。門面富麗堂皇,頗能招徠顧客。

  泰勒把自己一杯喝幹就走了,他說那地方搞得太講究,他覺著不自在;要不然他得是個酒鬼,不計較手裡多少錢,硬拼一下就算了。裘德又稍呆了會兒才喝完,無精打采地站在一陣子人極少的酒吧中間,默不作聲。酒吧拆掉了原來的裝置,重新安排過了,紅木件替換了漆件,在後方站位放滿了軟凳,室內按核定樣式隔成包間,包間之內隔以鑲著紅木框子的磨砂玻璃,以防此一包間的酒客因被彼一包間的酒客認出來而感到難堪。櫃檯裡邊有兩個女招待,她們靠著安著白把子的啤酒機,機上裝有一排鍍銀小龍頭,啤酒從龍頭慢慢滴到錫囗槽子裡。

  裘德很乏,再說開往阿爾夫瑞頓的火車的時間沒到,既然沒事可做,他就坐到一個沙發上。女招待身後斜裝著一排鏡子,鏡子前面是一溜兒玻璃槅子,上面陳列著各種各樣的黃玉色、藍寶石色、紅寶石色和紫水晶色的瓶子,裡邊裝的都是裘德叫不出名字的名酒。幾個顧客走進了隔壁包間,空氣一下子活躍起來,收銀機開始操作,顧客每丟進一個硬幣,就發出叮叮聲。

  裘德沒法直接看到那個包間的女招待,不過他偶爾瞥見她身後鏡子映出的背影。他本來有意無意地看看而已,不料她陡然掉過臉來,對鏡整理頭髮。他嚇了一跳,原來那是阿拉貝拉的臉。

  要是她過到他這個包間來,她就會看見他。但是她沒來,因為這由另一邊的女招待負責。阿貝穿一件黑長袍,袖口上鑲著白亞麻布花邊,領子是白的,開口很大,體態較前更豐滿,搭上左胸前佩一簇水仙花就更惹眼。她侍候的那個包間裡邊放著一盞酒精燈,冒著發藍的火苗,正在催熱上面的電鍍水壺,水蒸氣直往上飄。不過他只能從她身後的鏡子裡分辨出這些東西。鏡子也映出她侍候的那些人的面孔,其中一個是年輕漂亮的浪蕩兒,多半是個大學生,正對她說一件挺逗趣的經歷。

  「哎,考克門先生,行啦!你怎敢跟咱這清白人講這事兒!」她快活地高聲說,「考克門先生,你把鬍子鬈得這麼個漂亮勁兒,是幹啥用啊?」小夥子鬍子刮得光光的,她這一回嘴逗引得哄堂大笑。

  「得啦!」他說。「給我來杯柑香酒,點個火吧。」

  她從那些好看的瓶子中間拿出一個倒了酒,又擦了根火柴,討好地貓著腰送到他的煙捲上,他立刻吸了一口。

  「好啦,親愛的,你男人最近有消息嗎?」

  「一個字兒也沒有。」她說。

  「他在哪兒呀?」

  「我是在澳洲離開他的,估摸他還在那兒。」

  裘德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怎麼跟他散了呀?」

  「不問問題,也就聽不見瞎話。」

  「那就是啦,把找的零給我吧,你卡在手裡有一刻鐘啦。我還要在這風景如畫的城裡再風流一陣子,就無影無蹤嘍。」

  她把零錢從櫃檯上遞給他,他順手抓住她的手指頭,還捏著不放。阿拉貝拉稍微掙了一下,哧哧地笑了笑。

  裘德就像個頭昏眼花的哲學家一直看下去。阿拉貝拉這會兒看起來跟他的生活居然拉開得這麼遠,真是太離譜了。就拿名分上的密切關係講,他也看不出來還剩下什麼。既然事情變化到了這地步,按他這會兒的心境,阿拉貝拉到底算得上還是算不上他妻子,他實在無所謂。

  她侍候的那個包間已經空下來,他稍微想了想,就進去了。阿拉貝拉起初沒認出他來。接著他們目光一對。她一下子愣住了,隨即眼神露出了涎皮賴臉、滿不在乎的味道,跟著開了口:

  「哎呀呀,我的天哪!我還當你早就人士為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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