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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6

  與此同時,有個中年人正在上面那個寫信的女人身上做著非凡的美夢。他就是裡查·費樂生。前不久他從基督堂附近的拉姆登男女合校的鄉村小學遷回本鄉沙氏頓,在一所規模較大的男生小學任教。該鎮坐落在一個山崖上,拉直了算,兩地相距六十英里。

  只要對那地方和周遭一切瞧上一眼,就足以瞭解那位老師已經把他長期熱中的計利和夢想通通放棄了,取而代之的是個新夢想,不過這新夢想無論同教會,還是同文學都一點不沾邊。他天生不善料理實際生活,現在卻為一個一個全屬實際的目標,也就是為了養得起一個妻子而掙錢和攢錢。她要是願意,還可以管理緊挨著他的小學的一所女校。正是出自這個打算,他才勸說她去進修,何況她並不準備匆匆忙忙跟他結婚。

  大約在裘德從馬利格林移居麥爾切斯特,並且在那兒同蘇一起鬧出風波的那段時間,老師也在沙氏頓新任小學的新校舍安頓停當。他修理了所有家具,把書籍一一插在書架上,釘好了釘子。一切就緒之後,在昏暗的寒冬夜晚,他開始坐在小會客室裡,重理舊業,再做研究,其中一項就是羅馬佔領時期的不列顛古文物;一位國立小學教師為這門學問耗費精力固然換不來任何報酬,但他從放棄上大學的宏願後就樂此不疲了。相對來說,這個領域還是到那時尚未開採的礦藏。對於類似他那樣的人,住在那樣偏僻閉塞的地方,古文物遺址可謂俯拾皆是,研究起來,日積月累,必定會對那個時期的文明做出新論斷,與流行見解大異其趣,足以令人耳目一新。

  從表面看,費樂生重做調查研究無疑是他目前的業餘愛好——他可以獨來獨往,深入到遍佈著濕地埂路、水道和墳塚的曠野荒郊;可以閉門玩賞收集到的古陶、陳瓦和各色鑲嵌物;他還可以以此為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必挨家挨戶去拜訪鄰居,雖然左鄰右舍都表示過願和他友好來往。然而這畢竟不是他的真正理由,也不是全部理由。只要看看那個月與平常不大相同的某個晚上,就會恍然大悟。沙氏頓在山崖上,下面是西向綿亙無垠的山谷,他的窗戶開在鎮上一個凸出的犄角地方,時間已近半夜,燈光依然射到窗外,仿佛申明此處有人還在埋頭研究。其實滿不是那麼回事,他什麼也沒研究。

  那間居室的內部——書籍、教師的寬鬆的外套,他伏案的姿勢,甚至爐火的跳動,在展示著一個始終孜孜兀兀、研究不輟的莊嚴過程,再看他苦心孤詣,全無優越條件可資依傍,那就更非難能可貴一語所能盡。不過這個過程雖然到前些日子是真實可信的,此刻卻大謬不然了,因為他心無旁騖的不在於歷史本身,而是一份由他口述,並由一隻剛健的女性之手記錄下來的,於他有歷史意義的記錄。他這會兒正對著字字清晰的筆記發呆。

  隨後他從一個抽屜裡拿出一疊細心紮好的信件,若拿這年頭通信頻繁的標準比較,為數未免少得可憐。所有信的內件依然裝在信到時的原來信封裡,信上筆跡一如那份有歷史意義的筆記,具有相同的女性特點。他一份份打開,看得津津有味。乍一看,也許覺得這些小小的一張紙實在不像有什麼叫人咂摸不完的東西。它們寫得簡單明瞭、直言不諱,信未署名「蘇·柏——」;屬￿那類短時間分別後所寫的信,看完了就順手撕掉。至於內容主要不外乎談些進修學校上課情況等等的經驗,寫信人那天一寫完肯定把它們忘得一乾二淨。其中有一封才到,那位年輕的女人說她已經收到他那封體諒人的信,既然他以後將依她的願望避免常去學校看望她,足證他為人寬厚,令人感佩。(學校這地方對來訪者多有刁難,她非常希望她同他訂婚一事不要走露風聲,如果他頻頻來訪,難免喧騰眾口。)這些話,老師揣摩來揣摩去。女人不讓愛她的男人常去看她,還因為他答應了,感激不盡,要是他該滿意的話,到底哪一樁該滿意呢?這個問題在他是個問葫蘆,難解其中奧妙。

  他拉開另一個抽屜,從中找著一個信封,打裡面抽出蘇孩子時一張相片,是老早以前他還不認識她時候拍的;她手裡拿著小籃子,站在涼棚底下,還有一張,她已經長成年輕的女人了,黑眼睛黑頭發使她在照片上顯得別具風韻,非常美麗,在她的輕鬆愉快的氣質中,多思慮的習性已灼然可見。這張相片跟她給裘德的一樣,她也可以把它隨便贈給別人。費樂生拿著它往唇邊送,才送到一半就停了,因為他對她說的費解的話還滿腹狐疑,無奈何只吻了吻貼相片的紙版,吻時一往情深,就連十八歲小夥子那種傾心相愛勁兒,也不免遜色。

  老師的臉不怎麼健康,顯得老氣橫秋,又因為鬍子留的樣式,也就愈顯老氣了。他賦性耿介,有君子之風,一言一行必求光明磊落,無愧於心。他說話有點慢吞吞,但口氣誠懇,間有打頓,卻無傷大雅。頭髮鬈曲,漸見灰白,從頭頂中部向周遭披開。前額有四條皺紋,晚上看書才戴眼鏡。他並非對女人無動於衷,而是刻意學問而不得不斂情自抑,情形大概如此,所以他迄今未同哪個女人締結良緣。

  當他不在男孩子眼皮底下時,像那樣默不作聲的舉動已重複多次,習以為常了。一向靦腆的老師現在正因蘇的態度惴惴不安,孩子們打量他時,眼睛一掃,尖得像穿透了他的心,老是叫他受不了,弄得他天天一大早就想避開他們錐子樣的目光,唯恐他們琢磨出他夢中也沒忘的心事。

  他慷慨同意蘇表明的願望之後,就不常去進修學校看蘇了;到後來,他的耐心已經耗盡,再也熬不下去,於是在一個禮拜六上午出發去找她,給她個措手不及。他在校門口等了幾分鐘,待她出來;但是裡邊傳出來她已經離校——也無妨認為被開除——的消息。由於事前沒得到預告或諷示,弄得他頓時暈頭轉向。他轉身就走,幾乎連眼前的道路都認不出來了。

  實際上,儘管她出事已有兩禮拜之久,她卻連一行也沒寫給她的求婚者。他前思後想了一下,覺得她沒告訴他還說明不了什麼,她因為自己不免有該受指責的地方,以女人天生面嫩好強而論,保持沉默也在情理之中,不足好奇。

  學校的人已經把她的去向告訴他;眼下既然還不必為她的生活條件擔憂,他就轉而把滿腔怒火發洩到進修學校委員會身上。費樂生六神無主,不覺走進了旁邊的大教堂。因為那兒正修復,拆得亂七八糟,他也顧不得屁股沾上髒印子,就坐到一塊易切石上,兩眼無神,隨著工人動作轉,猛然間看出來其中就有那眾口一詞的罪魁禍首,蘇的情人裘德。

  裘德打從他在耶路撒冷模型旁邊見過他從前崇拜的這位人物之後,再沒跟他說過話。事有湊巧,他目睹了費樂生在有邊籬的小路上試探著對蘇做了求愛的動作,從此這年輕人心裡對他滋生了異乎尋常的惡感,不願想到他,也不願見到他,不願跟他互通音問。而且在他知道費樂生至少贏得她的許諾之後,他索性承認此後決不願見到那位長輩或者聽到他什麼事,也不想知道他治學方面的進展,甚至連他的人品也不再想像有什麼過人之處。老師來找蘇,正好是他跟她約好、等她來的那天。所以他一瞧見老師坐在大教堂的中殿上,而且看出來他正走過來要跟他說話,覺得非常尷尬。費樂生自己也很尷尬,反倒沒看出裘德怎麼樣。

  裘德過到他這邊來,兩個人躲開別的工人,走到費樂生剛坐過的地方,裘德遞給他一塊帆布當墊子,告訴他坐在光石頭上有危險。

  「是,是。」費樂生一邊坐下來,一邊心不在焉地說,眼睛盯著地面,仿佛要極力想起來他這會兒究竟是在哪兒。「我耽誤不了你多大工夫。因為聽說你近來見過我的小朋友蘇,就是為這個。我想就這件事跟你談談。我不過是想問問——她怎麼啦?」

  「我想我都知道!」裘德急忙說。「是她離開進修學校、到我這兒來的事吧?」

  「就是。」

  「好吧;」——裘德一刹那突然冒出一股傷天害理、心狠手辣的衝動,要不惜一切把他的情敵一舉毀掉。男子漢素常為人處世光明磊落,豪邁大方,可是一跟人爭起同一個女人的愛情,就變得陰賊忍刻,不惜狠下毒手。裘德只要說一句醜聞一點不假,蘇已經跟他跟定了,就可以把費樂生打得一敗塗地,終生受罪。不過他的行動在這一刹那卻沒有跟上他的動物本能;他說的卻是:「你跟我直截了當地說這事,這番好意我領了。你知道她們怎麼說的?——頂好是我跟她結婚。」

  「什麼!」

  「我也是巴不得如願以償呢!」

  費樂生渾身哆嗦起來,他的臉天生蒼白,這一刻上面的線條變得死人般僵硬刻板了。「我可一點沒想到事情鬧到了這個地步喲!上帝不答應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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