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無名的裘德 | 上頁 下頁
四四


  「啊,你生我的氣,是不是!」她說,她那銀鈴般聲音突然攙進了悲愴的女低音。「要是我知道你這樣,我才不告訴你呢!」

  「我沒生氣。都告訴我吧。」

  「唉,可憐的人哪,我把他的錢一起投進了一家皮包公司,全都賠光啦。我一個人在倫敦住了些時候,然後回到基督堂。因為我爸爸那會兒也在倫敦,在長開地開了個五金工藝店,他不容我再到他那兒,所以我就在基督堂那家聖器店找了個事做,你就是在那兒找著我的……我所以說你不知道我夠多壞!」

  裘德對著那張安樂椅和椅上坐著的蘇看來看去,好像要更加仔細地把他庇護起來的這個寶貝看清楚。他聲音發抖地說:「蘇啊,不管你至今日子怎麼過來的,我既相信你脫棄凡俗,也相信你純真無暇。」

  「我可不像你說的那麼純真無假;既然我已經

  把那空心大老官身上

  你用幻覺披上的袍子扯光!」她說。雖然她強作不屑,但他已經聽得出來她眼圈濕了。「不過我絕對沒委身什麼情人,要是你說的純真無瑕指這個,就對了!我起頭什麼樣,還是什麼樣。」

  「我完全相信。不過有些女人不會老跟先頭一模一樣啊。」

  「也許不老是一模一樣吧。好女人就不會。人家說我大概天生冷感——不解男歡女愛。我可不信這套話!情欲頂熾烈的詩人裡頭大多數在日常生活中就是最能檢點、最能克制自己的人啊。」

  「這個大學生的事,你跟費樂生先生說了沒有?」

  「說啦——老早說過啦。這件事,我向來不瞞誰。」

  「他說什麼啦。」

  「他沒說什麼批評的話——就說了不管我幹過什麼,反正我是他的一切,還有諸如此類的話。」

  裘德心裡非常懊喪;她那樣的做人方式實在稀罕,她又毫無性的意識,也實在荒誕不經,看樣子,她跟他越來越不合拍了。

  「親愛的裘德,你真是沒生我的氣嗎?」她突然問道,聲音裡含有平時那麼難得的溫柔,這怎麼也不像出自那個剛才還毫不經意述說自己生活史的女人之口。「我就想,我哪怕把世上所有人都得罪了,也不願意得罪你呀!」

  「我也不知道我氣不氣,反正我就知道我非常關心你!」

  「我關心你也跟我關心我碰上的人沒兩樣。」

  「就不對我格外關心!行啦,這話我不該說。別提這個吧!」

  有好大一陣子,他們倆又相對無言。他感到她對他冷酷無情,可是怎麼個冷酷無情法又完全說不上來。看來她煢煢無助的處境使她確實比他堅強多了。

  「雖說我讀書挺用功,可是講到一般事物,真是無知透啦。」他說,想換個話題。「你知道,我這陣子正全神貫注在神學上。假定你沒在這兒,你猜猜我這會兒該幹什麼?我要做晚間祈禱。我看你是不願意——」

  「不願意,不願意。」她答道。「你要是不介意,我就不來這個。要來,那我就——未免透著太虛偽啦。」

  「我想過你不會跟我一塊兒祈禱,也就沒提。想必你還記得我希望有那麼一天當上有益於人的牧師吧?」

  「經過審定合格的,我想你指的是這個?」

  「對啦。」

  「這麼說,這個打算你至今沒放棄嘍!——我也想過,時至今日,說不定你放棄啦。」

  「當然沒放棄。我原先以為你既然受基督堂聖公會薰陶那麼深,就稀裡糊塗當你對這事跟我如出一轍呢。況且費樂生先生——」

  「我對基督堂絕對沒一絲一毫敬意,對那兒的治學方面倒還有點,不過程度也有限。」蘇·柏瑞和說這話態度很認真。「我那位朋友把我心裡對它的敬重之念一掃而光啦。他是我見過的人裡頭反宗教反得頂徹底的,為人的道德也是頂高尚的。在基督堂,聰明才智好比是新酒裝進了舊皮囊①。基督堂的中世紀傳統得徹底垮掉才行,得把它摔到垃圾箱裡頭,要不然基督堂本身非徹底垮掉不可。不錯,那兒是有一幫子思想家的確懷著單純而感人的誠心把古老信仰的傳統保存下來了,也難怪人們時時對這東西戀戀不捨,但我在心情最愁悶,也最嚴肅的時候,總感到……」

  ①引自斯文朋《普洛塞派恩讚歌》。

  「聖者頭上陰森森的榮光,無非絞死了的諸神的殘骸枯骨!」①

  ①伏爾泰(1694—1778),法國文學家、史學家和哲學家,一生堅決反對教會,抨擊封建專制,以其人格力量為世所共仰。他的著作《哲學書簡》等影響了歐洲幾代人思想。裘德所說的「伏爾泰派」是就反對教會而言。

  「蘇啊,你說這樣的話可算不得我的朋友啦!」

  「那我就別當好啦,親愛的裘德呀!」她的感情激昂的喉音又恢復了,臉也扭到一邊去了。

  「我因為進不了基督堂,固然心裡憤慨,我還是認為它有好多地方光芒萬丈。」他話說得很宛轉,遏制住自己想逼她掉眼淚的那股衝動。

  「那是個純然愚昧無知的地方,可是對市民、手藝人、醉鬼和窮光蛋就不好這麼說了。」她說,因為他不肯附和,所以依然很任性。「他們眼裡的生活是實打實的生活,絕對是這樣;可是在那些學院裡頭就沒什麼人做得到。你不是就在自個兒身上證明了這一點嗎?當年創辦那些學院的時候,基督堂原想招的就是你這樣的人,滿懷熱情、有志於學問的人,沒錢、沒機會、沒朋友,結果怎樣呢,百萬富翁的子孫把你給擠到圈子外頭去啦。」

  「哎,沒基督堂抬舉,我還是能照幹哪。我關心的是更高尚的東西啊。」

  「我呢,關心的是更廣泛、更實在的東西。」她一著不讓。「這會兒,在基督堂,真才實學堅持走的是一條路,宗教走的是另一條路;兩方面僵在那兒,大眼瞪小眼,好比兩隻公羊的犄角頂到一塊兒。」

  「費樂生先生該怎麼——」

  「那地方淨是燒香拜神跟見神見鬼的人哪。」

  他注意到他一想法提到小學老師,她就把話頭轉到那個叫人惱火的大學身上,說些不著邊際的東西。裘德由於自己病態心理作祟,對她這受費樂生監護的人,他的未婚妻怎麼個過法極想探明個究竟;但是她對他一點也沒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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