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無名的裘德 | 上頁 下頁
四五


  「哎,我也就是那樣的人哪。」他說。「我就是怕實打實的生活,老是見神見鬼的。」

  「不過你是又善良又可親呀!」

  他的心怦怦直跳,沒回答什麼。

  「你這會兒還沒脫講冊派窠臼哪,不是嗎?」她又添上這句話,還故意裝得輕率無禮來掩飾真正的感情,這是她常愛玩的一手。「我想想——我這是呆在哪兒,是哪一年?——一千八百——」

  「蘇呀,你這話是挖苦人呢,叫我很不舒服啊。我要你做的事,你做不做?我跟你說過了,這會兒我都是誦經一章,然後祈禱,現在你就隨便找本愛看的書,把注意力集中到上邊,背對我坐著,讓我按我的習慣做,行吧?你真不跟我一塊兒祈禱?」

  「我要瞧著你。」

  「不行。蘇,別拿我開心好吧!」

  「好,好,你怎麼想,我怎麼辦,行吧,裘德,我不氣你。」她答道,口氣就跟小孩子表示今後永遠變得乖乖聽話的時候那樣,接著轉過身去,背對著他。除了他正用的《聖經》,還有個縮印本放在她旁邊;他靜修中間,她把它拿起來,一頁一頁翻。

  裘德做完祈禱,回到她身邊。「裘德呀,」她興高采烈地說,「我給你做本新《新約》,你願意不願意,就跟我在基督堂時候做的那本一模一樣?」

  「哦,行啊。怎麼做呢?」

  「我先把我那個舊本子的《使徒書》和《福音》都剪開,分成一本一本的,再按它們的寫作年代順序排好,先讓《帖撒羅尼迦前書》和《後書》打頭,接下來是各部《使徒書》,《福音》排到頂後面。然後就把它裝訂起來,成了一本。我那位大學生朋友——不提他的名宇啦,可憐的小子啊——說這個主意才妙不可言呢。我知道以後再讀《聖經》,就比以前加倍有意思了,比以前加倍地容易懂了。」

  「哼!」裘德說,覺得這樣做真是褻瀆神明。

  「你再看它在文學方面造了多大孽啊,」她一邊隨便翻著《雅歌》,一邊說,「我指的是每一章前邊提要的內容,經它這麼一解釋,整部敘事詩的性質全給闊割啦。你用不著這麼驚慌失措,一聽說有人不贊成每一章提要的神來之筆,就嚇得渾身冒汗。說實在的,好多造詣高深的神職人員都看不起這種東西。一想到有二十四位長老,坐在那兒,道貌岸然、裝腔作勢地寫下來這麼一大堆廢話,簡直叫人笑掉了大牙啦!」

  裘德露出了難過的樣子。「你真是個地道的伏爾泰派①!」他嘟嘟囔囔的。

  ①希臘神話:甘尼密得是一美少年,大神喜之,取其到奧林底斯山,為諸神侍酒。

  「真的?要是任何人都沒權利證明《聖經》裡頭有假貨,那我就什麼也不說吧!那些騙子手妄圖用教會的名義,把隱藏在偉大而富於激情的詩歌中的熱烈而自然的人類愛情肆意抹黑,我恨透了!」她的話變得那麼奔放有力,簡直是對他的譏刺的怒斥,她的眼睛濕了。「我但願這兒有個朋友支持我;可是沒人站在我一邊!」

  「我的親愛的蘇呀,我的頂親愛的蘇呀,我可沒反對你啊!」他說,把她的手拉起來,對於她僅僅為說明自己的論點也大動感情,未免吃驚。

  「你就是反對,你就是反對!」她大聲說,扭開臉,不讓他看見她熱淚盈眶。「你就站在進修學校那幫人一邊啊——至少看起來是這樣!我始終堅持的是,凡是把這樣的詩句:『啊!你這女子中極美麗的,你的良人轉向何處去了。』硬加個注,硬說成『教會申明其信仰』,不都是十二萬分的可笑嗎?」

  「好啦,就到此為止吧!你瞧你把什麼事都跟自個兒的感情聯上啦!我是——這會兒只不過太一邊倒,褻瀆的話說不出口啊!說實話,你就是我的女子中極美麗的喲!」

  「可你這會兒先別這麼說吧!」蘇回答說,她的聲音在嚴厲中一變而為萬種溫柔。接著他們的目光不期而遇,握起手來,猶如酒館裡邊的老朋友那樣。裘德深感對這樣游談無根的問題爭得面紅耳赤,未免大荒唐,而她呢,也明白為了《聖經》這類古書裡的東西搞得聲淚俱下,未免太愚蠢。

  「我並不想擾亂你的信念——我的確不想這麼幹!」她繼續用撫慰的口氣說,因為他顯得比她還心煩意亂。「不過我的確希望過,渴求過,能促成某個人胸懷高尚的理想,追求遠大的目標;我當初一瞧見你,就知道你想要做我的同志,我——我還是乾脆說明白好吧?——我當時就想你這個人大概就是的。可是你對許許多多傳統的東西抱著深信不疑的態度,我也就沒得可說啦。」

  「哎,親愛的;我以為,人要是沒什麼東西深信不疑,那就不成了。生命那麼短促,你哪能先把歐幾裡德列出來的所有命題逐一證明之後才相信它們呢。我對基督教是深信不疑的。」

  「哎,也許還有比這更壞的東西,你也深信不疑吧?」

  「我的確會這樣。也許我已經對更壞的東西深信不疑過啦!」他想到了阿拉貝拉。

  「這我不想問你個究竟,因為咱們兩個是你對我非常夠意思,我對你也這樣,對不對?咱們以後永遠不、永遠不你氣我,我惱你,是吧?」她帶著信任的態度抬起頭望著他,仿佛要儘量讓她的聲音逗留在他胸窩裡。

  「我要永遠關心你!」裘德說。

  「我也要永遠關心你。因為你是心眼兒單純、誠實,壓根兒不計較你那個毛病多、討人嫌的小蘇蘇啊。」

  她往旁邊看,因為她那樣嬌癡、柔媚,實在叫人心旌搖搖,把持不住自己。難道那位可憐的社論撰稿人就是因為她這樣才心碎嗎?下一個是不是該輪到他呢。……可是蘇夠多麼可親可愛啊!如果他也能像她那樣輕易不以他是男人為意,而他也不拿她當女人看待,那麼她必定成為他的志同道合的夥伴,因為他們雖然對那類空泛無當的問題意見不一,但是他們各自的人生體驗卻使他們的關係更為貼近了。在他以往認識的女人當中,哪一個也不像她跟他那麼親。他堅信:從今以後,縱使歲月無情,信仰有異,雲山阻隔,天各一方,他的心必將永遠和她同在。

  不過他對她的懷疑一切的態度還是憂慮。他們坐著坐著,到後來她又睡著了,他在自己椅子上也困眼懵騰;一驚醒,就把她的衣服翻動翻動,又把火升大點。六點鐘光景,他完全醒過來了,點了根蠟燭,看看她的衣服全幹了。她的椅子比他的舒服得多,她裹著他的大衣睡得很沉,小臉暖融融的,宛如剛出爐的小圓麵包,瑩潤鮮潔好似甘尼密德①。他把衣服放在她旁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下樓,到小院裡,在星光下洗了臉。

  ①尤萊尼亞(Urania),希臘神話中的美與愛情女神阿芙洛黛特的別名,此處以維納斯代之,說維納斯·尤萊尼亞,有進一步強調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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