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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4

  一陣嘎吱嘎吱上樓聲打斷了裘德的遐想。

  他趕緊把放在椅子上烘的蘇的衣服拽下來,往床底下一塞,然後坐到椅子上,裝出看書的樣子。有人敲了敲門,跟著門就開了。來人是房東太太。

  「福來先生,我不知道你在不在家。我想問一下你吃不吃晚飯。我看你這兒有位年輕先生嘛——」

  「是啊,太太。我今兒晚上不打算下去啦。好不好請你拿個盤子把晚飯端上來。我還要杯茶。」

  按裘德平日習慣,為圖省事,他該下樓跟房東一家一塊兒吃飯。不過房東太太還是把晚飯端上樓,他在門口接過來。

  她下去之後,他就把茶壺擱在爐邊支架上,又把蘇的衣服從床下拽出來;但是衣服離幹了還老遠呢。他摸摸厚呢長袍,覺著還是水漬漬的,又把衣服都掛起來,把火升旺,水蒸氣就往煙囪裡冒,他在一邊默默想著。

  突然她說,「裘德呀!」

  「哎。我在這兒。你覺著怎麼樣?」

  「好多啦,全好啦。哎,我睡著了,對吧?什麼時候啦?還不怎麼晚吧?」

  「十點多啦。」

  「真的嗎?那我該怎麼辦哪!」她說,一下子站起來。

  「你還是呆在這兒吧。」

  「好吧;我就想這樣兒。可不知道別人會怎麼嚼舌根呢!那你怎麼辦哪?」

  「我要一夜坐在爐子邊看書。明天是禮拜天,我哪兒也不用去。你就在那兒好好休息吧,大概生不了大病啦。用不著大驚小怪的。我這樣好得很。你瞧這兒,是我弄來的東西,是點晚飯。」

  她坐直了,呼吸還不大自然,就說,「我覺著人還是怪軟的,剛才還當是好了。我不應該在這兒呆下去,對不對?」但是晚飯給她添了勁,她喝了點茶,又往後一靠,心情這會兒開朗了,人也透著精神了。

  她喝的茶一定是綠茶,要麼就是泡得太久了,因為她後來精神顯得足得不得了;但裘德一點茶沒喝,開始困得很厲害,她一說話才把他的注意力拉回來。

  「你說我是個文明的產物,還是什麼的,對不對?」她說,打破了沉默。「虧你這麼說,真是驢唇不對馬嘴。」

  「為什麼?」

  「哎,就因為你根本說錯了唄,錯得叫人氣啊。我該是文明的對立面。」

  「你可是哲學意味深長啊,『對立面』這個提法夠深奧的。」

  「是嗎?那你是不是覺得我學問高深呢?」她問,帶著取笑的意思。

  「不是——你不是學問高深。倒是你的談吐不像出自一個姑娘之口——哦,不像出自一個淺薄無知的姑娘之口。」

  「我可真有點學問底子呢。我固然不懂拉丁文和希臘文,可懂希臘義和拉丁文文法。不過我是靠英文譯本看了大部分希臘文和拉丁文的經典著作,也看過別的書。我看過蘭普裡耶、加特盧斯、馬夏勒、朱文納爾、盧西昂、畢蒙和弗來徹、薄伽丘、斯卡隆、德·勃朗托姆,還有斯特恩、笛福、斯摩勒特、菲爾丁①、莎士比亞、《聖經》,等等,等等。我意想不到的是,這些書凡是蠱惑人心的地方全都引人入勝,最後總叫人生出神秘感。」

  ①《新約·馬太福音》中說,耶穌對他們說:「……沒有人把新酒裝在舊皮袋裡,若是這樣,皮袋就裂,酒漏出來,連皮袋也壞了。惟獨把新酒裝在新皮袋裡,兩樣就都保全了。」

  「你看得可比我多啊,」他歎了口氣說,「在那些希奇古怪的書裡頭,你居然看了好幾本,又是怎麼回事呢?」

  「哎,」她說,顯出來有心事的樣子,「那就出乎偶然啦。人家說我怪僻乖張,我這人生來是這麼捏成的。我才不怕男人哪,因為這樣,我也就不怕他們作的書。我跟他們攪和在一塊兒——特別是其中一兩個,跟男的簡直沒兩樣。我這是說,大多數女人從小受家教,就學到了那一套,什麼老要提防著,別讓人糟踏了貞操呀,我對男人的看法可跟這不一樣。因為,不說只管泄欲的野蠻人吧,一般的男人,她要是不先招惹他,哪個也不會白天黑日裡、家裡頭外邊,老糾纏她。要是她那個樣兒不像說『來吧』,那他是絕不敢上來冒犯。要是她壓根兒沒說,也沒露相,他就壓根兒不會來。不過我這會兒想說的是我十八歲那會兒的事兒。我那會兒在基督堂,跟個大學生交上朋友,還挺親密的,他教了我好多好多東西,借書給我看,要不然的話,我就壓根兒沒碰過它們。」

  「你們的友誼吹啦?」

  「是啊。他拿到學位之後,就離開基督堂,過了兩三年就死啦,這傢伙可憐哪。」

  「我看你們是常來常往嘍?」

  「是這樣。我們倆老一塊兒出去轉——徒步旅行呀,看書探奇呀什麼的,跟兩個男的在一塊兒簡直沒兩樣。他要我跟他住到一塊兒,我也就寫信答應啦。不過等我到了倫敦,跟他到了一塊兒,才鬧明白他的意思跟我的是兩碼事。實際上,他要我當他的情婦,可我一點不愛他。我就說,他要是不贊成我的計劃,我只好走啦,這一來他就依我的啦。我們倆有十五個月共用一間起坐室、他在倫敦一家大報當社論撰稿人,後來病了,只好出國治病。他說咱們倆的屋子靠得這麼緊,過了這麼久,我沒完沒了跟他彆扭著,把他心都弄碎了;他真不信女人會這麼個樣兒。他說我要是玩慣了這套把戲,以後有得後悔呢。後來他回國了,就是為死在故上上。他這一死叫我覺得自己真殘酷。雖說我希望他完全是害肺癆死的,不是為我的緣故,我還是後悔得要死。我到沙莊去看他下葬,就我這麼一個送葬。他給我留了點錢——我想是因為我讓他心碎了吧。男子漢就是這個樣兒啊——比女人強得多啦!」

  「天哪!瞧你怎麼幹得出來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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