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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6

  裘德的一輩子含辛茹苦的老姑婆在馬利格林病倒了,他在下面那個禮拜天去看望她。他本想去趟拉姆登村,忍痛跟他的表親做一次長談,借此向她一吐積愫,不過這也很難啟口,再說他那天晚上看到的令他極感痛苦的情景,他也只能秘而不宣。他探視站婆正是勝利地克服了原來打算的結果。

  他姑婆下不了床,他在那兒短短一天中,絕大部分時間都忙活著種種安排,好讓她舒服點。小麵包房已經轉讓給一家鄰居。有了變賣所得,加上平時積蓄,她完全用不著為日常吃穿用發愁,再說還有位同村寡婦跟她一塊兒過,照她的意思服侍她。到他快走的時候,他才抽出點空跟姑婆安安靜靜說會子話。他沒頭沒腦地扯到了蘇身上。

  「蘇是在這兒生的吧?」

  「對啦——就在這間屋裡頭。他們那會兒就住在這兒。你問這幹嗎?」

  「哦——我想知道知道。」

  「那你一定是跟她常來常往嘍!」嚴厲的老太婆說,「我跟你說什麼來著?」

  「哎——我沒跟她常來常往。」

  「你跟她聊過吧?」

  「聊過。」

  「那你就算了吧。她爸爸把她帶大了,就是教她恨她媽娘家人。你這麼個幹苦活兒的,她才看不上眼呢——她這會兒成了城裡派頭的姑娘啦。我壓根兒都是隨她去。不聽話的小丫頭,老是那麼個樣兒,還神經兮兮的。就為她頂嘴,我敲了她多少回呀。有那麼一天,她連鞋帶襪子一脫,就下到塘裡去啦,裙子都拉到磕膝頭上邊。我臊得還沒喊出來,她就說:『姑婆,你一邊兒去吧。這可不是講規矩的人瞧的喲!』」

  「她那會兒還是小孩兒哪。」

  「怎麼說也十二歲啦。」

  「就是呀。不過她這會兒人大啦,她人心思細,見事快,脾氣好,敏感得就跟——」

  「裘德呀!」他始婆大聲喊出來,在床上硬挺了一下。「你可別為她再犯糊塗吧!」

  「沒有,沒有,當然沒有。」

  「你娶了那個叫阿拉貝拉的娘兒們,真算是男人變著法兒幹出來的壞事喲。可她這會兒總算到天那邊去啦,再不會跟你糾纏啦。你是叫人捆死了的,你要是不知好歹在蘇身上打主意,那你幹的事兒還要壞哪。表妹妹對你客客氣氣,你就有禮還禮,也跟她客客氣氣。親戚跟親戚好心好意,可你一過這條線,那你就是為她瘋得找死啦。她要是跟城裡人一樣流裡流氣,那你就算毀啦。」

  「姑婆,別說她壞話吧!別說啦,行吧!」這時候姑婆那位女伴和護理進來了,裘德這才下了台。她准是聽見他們的談話來著,因為她談起好多年前的舊事來了,講到她記得的蘇·柏瑞和是個什麼樣的小女孩兒。她說,她爸爸上倫敦之前,她就在草場對面的村辦小學上學,接著形容她是個多麼古怪精靈的小丫頭——那年教區長辦了回朗誦和背誦會,她怎麼穿著小白罩衫、矮幫鞋,系著粉紅帶子上了講臺,比誰都小;她怎麼背《再高、再高》、《深夜裡歡聲雷動》和《大老鴰》①;背的時候怎麼小眉毛擰著,難過地朝四處眨巴眼兒,對著半空裡說話,真像那兒有個大老鴰:

  ①英國小說家笛福的小說《魯賓遜漂流記》的主人公,名叫魯賓遜·克魯索。

  「猙獰怕人的大老鴰,你從夜茫茫的海岸出發遊蕩,

  告訴我你那堂皇的名字是什麼,在永夜的冥國的榜上!」

  「她系著粉紅帶子什麼的站在那兒,把吃臭爛肉的髒老鴰真演活啦。」病老太婆也只好跟著幫腔。「她簡直就跟真瞧見老鴰似的。裘德呀,你小時候也會來這一套呢,眼朝上望,對著半天空,跟真瞧見什麼一樣。」

  那位鄰居又講了些蘇別的趣事。

  「她可不是個調皮鬼,你也知道。可是她平常幹的事兒,只有男娃兒才幹得出來呢。那回我瞧見她嗖地蹦到那邊塘裡頭,跟著一滑就滑得老遠的,小崽發隨風飄著。那一串有二十個娃兒,她也是一個,他們一氣往塘那頭滑,滑過來滑過去,沒個停,上邊頂著天,樣兒就像在玻璃上。那裡頭就她一個女娃兒,他們都給她叫好。她說,『男娃兒呀,別那麼騷不唧兒的!』抽冷子就跑家裡去了。他們想法要把她哄出來,她可不幹啦。」

  她們回想起來的蘇的形象反倒讓裘德心裡更難過,因為他再休想向她求愛了。離開姑婆的小房子時候,他心裡沉甸甸的,很想順路到那個小學,瞧瞧她小小身影呆過的教室,她在那兒曾大放異彩,但是他克制了這個欲望,繼續往前走。

  因為是禮拜天晚上,有些人穿著頂好的衣服站在一塊兒,他住在村裡時候,他們都認識他。其中一位挺客氣地跟他打招呼,他倒嚇了一跳。

  「你總算到了那邊啦,對吧?」

  裘德露出來沒明白他說的意思。

  「哎呀,就是那個講學問的老窩子嘛——你還是孩子時候不就常跟我們講那個『光明之城』嘛!那兒都跟你想的一樣吧?」

  「是呀,還不止我想的哪!」裘德大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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