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無名的裘德 | 上頁 下頁
三四


  「我有回在那兒呆了一個鐘頭,我這人可沒看到多少東西;全是破舊的老大樓哇,一半兒教堂,一半兒善堂,簡直沒什麼活氣兒啊。」

  「你錯啦,約翰;你要是隨便在街上逛逛,兩隻眼就看不出來什麼。那兒的活氣兒才足哪。它是天下有一無二的思想和宗教的中心哪——存著這個國家學問和精神的大倉庫啊。那兒幹什麼都靜悄悄,不那麼人來人往鬧哄哄的,萬有運行,無聲無息嘛——借個有名作家打的比方吧,好比陀螺轉,瞧著就跟沒轉一樣。」

  「哦,好啦,大概是那麼回事兒吧,可也不一定那麼回事兒,所以我才進了館子,要了一缸子啤酒、一便士麵包、半便士乾酪,待到該回家時候才走。我想你到這會兒准是上成了大學吧?」

  「哎,沒哪!」裘德說。「我離它還遠著呢,簡直跟從前沒兩樣。」

  「怎麼搞的?」

  裘德拍了拍口袋。

  「果然不出所料啊!那地方可不是為你這號人開的——是專門給手裡大把大把錢的人開的啊。」

  「這你又錯啦。」裘德說,嘴裡硬,心裡難受。「就是為我這號人開的呀!」

  鄉親的這番議論按理足以給他指點迷津,叫他從新近陷進去的太虛幻境猛醒回頭:那兒有個脫離現實的小人物,說起來不就是他嘛,一門心思要高攀藝術與科學的崇高聖境,邑勉以求,務必在大學問家的樂園中博得一席之地。現在鄉親說得這麼露骨了,不容他不好好看看自己的前景如何。就拿近的來說吧,他就覺著對希臘文、特別是希臘文劇作的理解程度,連自己也不滿意。每天干完活兒,有時候真累得慌,簡直沒法保持鑽研、分析所不可少的注意力,以求透徹瞭解。他深深感到沒有導師絕對不行——需要一位近在身邊的朋友,碰上深文奧義、艱澀難解的著作,就是費一個月精力還是苦於索解的時候,能給他提示要領,使他能對問題豁然貫通,掌握精要。

  他不能再這樣沉湎於空想了,考慮考慮現實情況是絕對必要的。他以前把他的空閑時間一味用在含混的所謂「個人鑽研」上,不看一下實效,到頭來究竟有什麼收穫?

  「我早就該這樣想啦,」他在回家路上說,「我說要按學習計劃來,可是方向既不明,目標又不准,那還不如根本不靠什麼計劃呢。我老是這麼在學院外頭瞎轉悠,仿佛裡頭真會伸出胳臂,把我舉起來,放到裡頭去,可哪兒有這門子好事呀!我得找到專門的路道才行哪。」

  下個禮拜他就按自己的設想開展活動。有天下午似乎機會來了,一位風度高雅的老先生,人家講他是某學院院長,正在一塊花園似的私人界地上的公用小路散步,正好離裘德坐的地方挺近。老先生走近了一點,裘德心急地盯著他臉看。老先生倒是慈眉善目、能替人著想的樣子,不過也透著內向,不大愛搭理人。裘德轉念一想,還是不宜冒昧上前跟他搭話。不過這回跟他照個面,雖說事出偶然,對他卻大有啟發:他想倘若他能給幾位德高望重、博學強識的老院長寫信,陳述自己的困難,徵求他們的意見,倒也不失為聰明之舉。

  下邊一兩個禮拜,他心裡揣著這個主意到城裡他認為適宜的地方呆著,便於有機會見到些超群邁眾的院長、學監和其他學院負責人之流;最後他算挑中了五位,按人心不同、各如其面的想法,他們都透著目光如炬、慧眼識人;於是他向五位發了信,簡述自己種種困難,請求他們對他在這種難乎為繼的狀況下何去何從,惠予指教。

  信付郵後,裘德思想上又開始覺得這事情辦得不妥,但願那些信都沒寄到才好。「這年頭到處都是亂拉關係、愛出風頭、言行粗鄙的傢伙,亂寫什麼申請信,我怎麼會不知道不應該給素昧平生的人這樣寫信呢?他們總不免往壞裡頭想,認為我是個招搖撞騙的傢伙、好吃懶做的飯桶、生來心術不正的東西……也許我還真是那號人呢。」

  儘管這樣,他還是始終抱著收到回信的希望,把這看成他起死回生的最後機會。他等了一天又一天,嘴裡說再盼著回信可太荒唐了,心裡還是盼個沒完。就在他等信的工夫,無意中聽到費樂生的消息,一下子弄得他心亂如麻。費樂生要推掉基督堂城外那所小學,轉到更往南去的中維塞克斯一所大點的小學。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對他的表親有什麼影響?是不是老師因為現在要擔負兩個人而不是一個人的生活而採取的切實可行的步驟?看來可能是這麼回事兒,可他不想就這麼肯定。費樂生跟他自己心坎上供養的年輕姑娘之間那層情好關係叫他極為反感,其結果是他決不會為學習計劃向費樂生討教。

  同時,學術界名人仍然沒給裘德回音,這年輕人只好跟以前一樣全靠自己解決問題。但是,希望如此渺茫弄得他心情更加鬱悶。他用了間接辦法去打聽有什麼出路,很快就搞清楚了:讓他長期疑慮、惴惴不安的事情,只有靠他取得領取獎學金和助學金資格,才是他唯一能走的光明之路。但是,要達到這個目的,非得接受大量的指導不可,此外要有一些生而具備的才幹。另一個問題是,靠自訂的程序從事自學的人,無論涉獵多廣多深,哪怕持續不斷花上十年苦功,要想同在訓練有素的教師指導下過著學習生活,而且為取得合格條件早經努力的那些人進行競爭,並指望取得成功,那也是談何容易啊。

  還有一條路,姑且這麼說吧,就是用「捐班」辦法弄到資格,對他這樣人倒不失為實實在在的公開的道路,困難只限於物質方面。他按照自己得到的資料開始核計物質方面的障礙有多大規模,最後計算的結果令他心灰意冷,因為就算他財運極為亨通,有能力按一定比率攢錢,其間也將歷盡十五年光陰,方能博得向學院院長呈繳個人全面鑒定的正式證明的機會和參加入學考試的資格。所以採取這條道路在他也毫無希望可言。

  他看透了這地方對他施展的迷幻術夠多迷離惝忄兄而詭譎多端。想當年它就憑它在天際的一片光景對他展示了魔力,他這個做夢的青年就上了鉤,一心想到它那兒,一心想在它那兒生活,一心想在學院和教堂中間徜徉,一心想儒染所謂「地方精神」,認為這一切都是彰明較著、要悉心畢力以赴的理想。「只要我到了那兒,」他就像克魯索①那樣大言不慚地對他的大船說,「下邊什麼事就看我的時間精力啦。」如果他當初根本沒陷進這假像充斥之地,不懾於它的外觀與空談,而是到熱鬧繁忙的商業城市去,憑自己的精明強幹,以賺錢發財為目標,腳踏實地來評估自己的計劃,無論怎麼樣,一切都會勝強百倍啊。唉,這一比較,事情也就顯得十分亮堂。學習計劃受到了理性的檢驗,也就跟五光十色的肥皂泡一樣,一下子炸碎了。他回顧以往多年自己的足跡,感觸獨深,正應了海涅②說的話:

  ①海涅(1797—1856),德國浪漫派詩人。

  ②圓形會堂的形制實本於牛津的舍爾登會堂。該堂由先後任倫敦主教和坎特伯雷大主教的舍爾登倡建,由倫恩設計,另闢蹊徑,著稱於世。

  在那年輕人的富於靈感而炯炯有神的雙眸的上空,

  我瞧見身披彩衣、裝腔作勢的愚人帽在晃動。

  所幸的是,他以前沒機會把親愛的蘇也牽扯進他這一敗塗地的境遇,沒給她的生活注入失望。而且他終於明白過來自身本來就有的種種條件限制,而這個痛苦的覺醒過程現在不該讓她瞭解。對他從前如何在妙手空空、一貧如洗、前途難蔔的條件下所進行的慘痛的鬥爭,她畢竟所知有限。

  他永遠忘不了那個下午他從夢中醒來的光景,當時他恍恍惚惚,不知怎麼才好,於是走進了圓形會堂①。它是這有異常動人風貌的獨特城市的獨特建築,頂上是帶天窗的八角形閣樓,每面均有窗戶,從那兒可縱覽全城和它的巍峨建築。裘德登上了閣樓,憑窗騁目,景色一望無餘。他心緒萬千,悲憤填膺,同時屹然不屈,崇樓傑閣以及與它們關聯著的事物與特權,根本與他無緣。他凝視從前沒工夫一顧的宏大圖書館浮現在空中的房頂,而隨著陽光照臨之處又是林林總總的尖塔、學院、山牆、街衢、禮拜堂和四方院,這一切構成了舉世無雙的風光,猶如氣勢磅礴的大合奏。他看明白他的命運不是寄託在這些東西上,而是留在自己身在其內的勞動者中間,同他們一塊兒在自己也寄居的窮街陋巷中安身立命。儘管觀光者和頌揚者根本不承認它們是城市本身一部分,然而若沒有那兒的棲居者,勤奮的讀書人固然讀不成書,高尚的思想家也活不下去。

  ①信經謂基督教信條,尤指拉丁文《尼西亞信經》與《使徒信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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