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無名的裘德 | 上頁 下頁
二一


  晚上他又有氣無力地回到家裡,可是沒看到她。第二天、第三天也一樣。後來她來了封信。

  她直言無隱,承認她已經膩味他。他跟個老牛破車似的,她才不願意過那樣的日子。也看不出來他也好、她也好,以後能好到哪兒去。又接著說,他已經知道她父母考慮移居澳洲有一段時間了,這年頭養豬是個窮生意。他們已經最後決定走了,她提出來跟他們一塊兒走,要是他們肯的話。像她這樣女人到那個地方要比守在死氣沉沉的鄉下機會總要多些。

  裘德回信說他毫無異議,她只管走好啦。他認為,既然她想走,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對他們雙方都有好處。他在裝信的小包裡,封進去賣豬的錢,還有他自己不多一點錢。

  從那天起,他沒再收到她的信,無非間接聽到點消息,不過她父親和全家並沒立刻動身,還要等到把貨同別的財物出清再說。裘德一聽說鄧恩家要拍賣,就把自己的一應家私裝上一輛貨車,送到她那兒,也就是前面提到過的那個小莊院,讓她把那些東西跟別的一塊兒賣掉,她愛賣什麼就賣什麼。

  他隨後搬到阿爾夫瑞頓的住處,看見一家鋪子的窗子上有張小招貼,通告甩賣他岳父的家具。他注意出售的日期,那一天來了又過去了,裘德也沒往那兒附近去。他也沒看到因為拍賣,靠南邊路上阿爾夫瑞頓鎮外車馬比平常真正多起來。又過了幾天,他走進鎮上一家舊貨代理店,店堂後面放著品類繁多的大雜燴,什麼湯鍋、晾衣架、擀麵杖、銅燭臺、兩面鏡子等等,顯而易見都是經過甩賣來的,這時他發現一張帶框的相片,原來是他自己的尊容。

  那張相片是特意請鎮上一個人拍的,配上了有橢圓形鳥眼紋的槭木框子,他選在婚禮那天送給她,相片背面還留著「裘德贈給阿拉貝拉」的字樣和日期。她准是把它扔到了她要拍賣的財物一塊兒了。

  「哦。」店老闆說。雖然看著他瞧了瞧相片,又瞧了瞧一大堆別的東西,他卻沒有發覺他就是相片中人,並且向他解釋說,「到馬利格林那條路上,靠一邊有個草房,把東西甩賣了,這玩意兒是搭著賣給我的。要是把相片取下來,鏡框還是蠻有用的。你給一先令拿走好啦。」

  他的妻子把他的照片和禮物也連著別的東西甩賣,是個不言而喻而又出乎自然的證據,說明了她對他絕情到了多麼徹底的地步,而這正是少不了的了卻一切的輕輕一擊,好把他全部的眷念之情摧毀到家。他付了一先令,把相片帶走,到了住處,就把相片帶框子燒了。

  兩三天后,他聽說阿拉貝拉和她的父母已經啟程遠行。事前,他帶過口信給她,提出要鄭重其事地給她送行,不過她表示她已經志在必走,就不必多此一舉,反而好些。她這樣說也許不無道理吧。在他們移居國外以後那個晚上,他一天的活已經幹完,就離開住處,循著極熟悉的大路,在星光下漫步,向高地走去,那是他有生以來體驗從未有過的極度歡娛之情的地方。這會兒高地仿佛又重歸他的懷抱了。

  他自己究竟怎麼回事,他也弄不清了。在那條古道上,他好像還是個孩子,比起當年他站在山頂上做夢,胸中頭一次燃燒著對基督堂和學問的熱烈嚮往之情的時候,似乎連一天都沒長大。「但是我現在是成年人了。」他說。「我有了妻子。不單是這樣,我跟她鬧彆扭,覺著她可厭,還跟她打了架,最後一刀兩斷,我已經到了一個成熟得多的階段啦。」

  接著他想起來他這會兒站的地方,據姑婆說就是當年他父母仳離的地方。

  再往前一點就到了最高處,猶記當年基督堂,或他以為是的那個城市,曾依稀可辨。挨著路邊,一直穩穩豎著一塊里程碑。裘德慢慢走到它旁邊,碑上標的裡數已經沒法看清楚,只好拿手摸摸。他想起來有一回他在回家路上,一時興起,自鳴得意地用銳利的新鑿子在里程碑碑陰上鏨下一行字。還是他當學徒頭一個禮拜幹的,當時他還沒為一個跟他格格不入的女人而偏離自己努力的目標。他不知道字跡如今清楚不清楚,於是轉到碑後,撥開了尊麻叢,借著一根火柴的亮光,他終於看清了老早以前自己何等熱情奔放地鏨下了:

  到那邊去

  J.F.

  重睹在蔓草和蕁麻掩覆下、略無漫漶的那行字,他心中再次燃起往日的激情的火花。難道他就不想在善與惡交織中把自己的計劃推向前進嗎?——哪怕實實在在感受了世間醜惡,就不要力戒病態的愁苦嗎?Bene agers et loetari——高高興興地做好事,這是他聽說過的一位名叫斯賓諾沙的人的哲學,現在不也可以成為他自己的哲學嗎①?

  ①斯文朋(183—1909),與哈代同時的英國詩人。

  他要跟命裡災星鬥下去,要把他原先的抱負付諸實現。

  他走到稍遠一點的地方,極目遙注東北方地平線。那兒空中果然有一團微弱的光暈,有一小縷淡淡的煙雲,但是倘若不是虔誠的目光,那就不大能看到了。他覺得這樣就夠了。只要他學徒期一滿,他必定前往基督堂。

  他回到住處,心情好多了,做了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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