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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11

  第二天適逢禮拜天,上午十點鐘光景,阿拉貝拉開始熬豬油。她一於這個活兒,馬上想起頭天晚上熬豬油時候他們兩個的談話,桀驁不馴慣了,又發起脾氣來。

  「那就是我的新聞,在馬利格林傳遍了吧,對不對?——我把你套住啦。你可真值得人套住啊!好傢伙!」她火冒三丈,一眼瞧見裘德心愛的古典著作放在桌上不該放的地方。「我不許書放在那兒!」她氣哼哼地說,抓起書來,一本本往地下摔。

  「別動我的書!」他說。「你瞧著不順眼,隨便扔一邊去就是啦。可這麼糟蹋書,未免太不像話啦!」阿拉貝拉熬油的手沾著油,書上明顯地留下了她指頭印子。她繼續故意地把地上的書踢來踢去,裘德實在忍無可忍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臂,想把她拉到一邊去,沒想到順帶著碰松了她的髮髻,她的頭發散了下來。

  「放開我!」她說。

  「你答應不動書就放開。」

  她遲疑了一下,又說,「放開我!」

  「你答應才行。」

  稍停了停:「我答應。」

  裘德鬆開手,她哭喪著臉,穿過屋子,出了門,上了大路,在大路上轉來轉去,居心不良地把自己弄得披頭散髮,比他碰上去的時候還亂。她還把長袍上的鈕扣解開了幾個。那會兒禮拜天上午,晴朗、乾燥、霜後清冽,聽得見北風送來的阿爾夫瑞頓教堂的鐘聲。大路上人來人往,穿著度假衣裝,他們大都是情侶——一雙雙一對對跟裘德和阿拉貝拉從前一樣。他們倆早幾個月也在那條路上蹓躂過。過路人不免扭過頭來,盯著她做出來的那副怪模怪樣:女帽也沒戴,頭髮亂蓬蓬在風裡飄,袖子因為做事一直卷到了肘上邊,兩手沾著熬化了的豬油。有個過路人裝出害怕樣子,說,「老天爺救救咱們呀。」

  「你們都瞧瞧呀,他就是這樣收拾我喲。」她哇啦哇啦大叫。「大禮拜天的,我該當上教堂,他叫我在家裡幹活,還把我頭髮扯下來,把我的長袍也從背上扯開啦。」

  裘德氣急敗壞,跑出屋子,拼命要把她往回拉。突然一下子,他一點氣力都沒了。她的丈夫恍然大悟,他們的關係已經完了,不論她還是他,再怎麼樣也無濟於事了。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冷冷地看著她。他們兩個人的生活都毀啦,他心裡想著。他們的結合所以成立,原來是靠了一時衝動、片刻歡娛做基礎而訂下的永世長存的婚約,根本不具備萬不可少的心心相印,相互體貼。而只要是心心相印,相互體貼,就能兩情歡怡,終始不渝。

  「你一定要像你爸爸虐待你媽,你爸爸的妹妹虐待她男人那樣虐待我嗎?」她問。「你們家男男女女,丈夫也好,老婆也好,都是一群怪物。」

  裘德死死盯住她,眼光流露出驚愕。但是她並沒往下說,繼續轉來轉去,後來轉得她自己也覺著累了。他離開了她呆的地方,茫無目的地轉悠了一會兒,隨後向馬利格林走去。他要去找姑婆,而她是一天比一天衰弱了。

  「姑婆——我爸爸真是虐待我媽嗎?我姑姑真是虐待她丈夫嗎?」裘德坐在火旁邊,沒頭沒腦地問。

  她一年到頭戴著過時的帽子,老眼昏花,從帽檐底下抬起來看。「哪個跟你說這個啦?」

  「我聽人說過,想從頭到尾知道知道。」

  「我猜你早晚會這樣;可我估摸著還是你老婆起的這個頭兒,她真是個糊塗蟲,要提這事兒。其實也沒什麼值得知道的。你爸爸跟你媽在一塊兒過不下去,就散啦。那會兒是打阿爾夫瑞頓廟會上回來,你還懷抱哪——就在棕房子旁邊山上,兩個人最後鬧翻了,就彼此拜拜,各奔東西啦。以後沒多久,你媽死啦——簡單說吧,她投水死的。你爸爸就把你帶到南維塞克斯去啦,以後壓根兒沒來過。」

  裘德想起來,他父親對北維塞克斯和裘德母親的事總是守口如瓶,臨死那天也一個字沒提。

  「你爸爸的妹妹也是那麼回事兒。她丈夫惹火了她,她實在討厭跟他一塊兒過,就帶了她的小丫頭上倫敦啦。福來家的人生來不是成家的料;凡成過家的壓根兒沒過過好日子。咱們血裡總有個什麼東西,你要是壓著他幹,他可是決不買帳;要是不壓著,倒願意順條順理地幹呢。所以說,你本來該好好聽我的話,別結婚,道理就在這兒。」

  「爸爸媽媽在哪兒分的手呢——在棟房子旁邊?你這麼說的吧?」

  「稍微往前點——大路就打那兒岔到芬司屋,還立著指路牌呢。以前那兒還立過絞架,跟咱們家歷史可沒關係。」

  天色向晚,裘德在黃昏時分離開姑婆家,意思像是回家。可是剛走到開闊的丘陵地,他就闊步而k,直趨一個圓形大池塘。寒氣漸甚,但並不凜冽,大些的星斗緩緩出現在上空,閃爍不定。裘德先一隻腳踩在塘邊冰上,然後又踩上一隻腳:在他的身體的壓力下,冰嘎巴嘎巴響起來,不過沒把他嚇住。他試著一步一步地往裡走,到了塘中央,跟著冰響起了爆裂聲。差不多到塘中間時候,他朝四處望瞭望,然後蹦起來一下,又聽見了嘎巴嘎巴聲。再蹦一下,爆裂聲反而停了。裘德回到塘邊,到了地上。

  這大怪啦,他心裡想。把他留下來又有什麼用呢?他認為他還沒有想自殺的人那種巍巍氣度吧,所以溫文爾雅的死神看不上他,認為他不配當子民,不肯召走他。

  有沒有比自己輕生還下一等的死法來結果自己,辦法不必那麼高尚,可又更適合自己這會兒落到的卑屈處境呢?他可以喝得醺醺大醉嘛,這個辦法明擺著,他可忘啦。喝酒一向是滄於絕境的貧苦下賤人消愁解悶的老一套辦法。他開始懂得了有些人幹嗎老是泡在小酒店裡頭。他朝北大踏步下山,到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店。進去坐下來之後,他瞧見牆上參孫和大利亞的畫像,才認出來就是他跟阿拉貝拉戀愛頭一個禮拜天晚上到過的地方。他痛飲了大概一個多鐘頭。

  到了半夜,他晃晃悠悠往家走,沮喪感一點也沒有了,頭腦倒挺清醒的。他狂笑不已,琢磨著阿拉貝拉看到他這個新鮮樣兒,該怎麼對付他。進家時候,裡頭漆黑一片,他跌跌撞撞,好容易才摸著火柴,點起了蠟燭,這才看明白整豬經過收拾,豬油已經熬過,豬肉已經切片的明顯痕跡,不過這些東西全拿開了。他的妻子在一個舊信封反面上寫了一行字,用針別在壁爐的擋風簾上:

  「到朋友家。不回來了。」

  第二天他整天呆在家裡,托人把豬身子送到阿爾夫瑞頓;然後把家裡收拾乾淨,鎖好門,把鑰匙放在她萬一回來能找得到的地方,就上阿爾夫瑞頓石作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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