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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第二部 在基督堂

  「唯有他心靈,別無引路裡。」

  ——斯文朋①

  ①奧維德(公元前43—公元17)、羅馬詩人,這兩句詩(大意)出自他的長詩《變形記》。

  「比鄰而居,有幸初結識,

  時光流轉,日久愛情生。」

  ——奧維德①

  ①古代王國指五世紀在泰晤士河上游流域的盎格魯·撒克遜王國,後擴充到英格蘭西南部,九世紀為英吉利王國。

  1

  裘德採取了他有生以來的又一次值得注意的行動。在瞑色四合、暮野沉沉中,他邁著矯健而輕快的步子,一往直前。從他最初同阿拉貝拉調情到鄙俗的婚姻生活的最後破裂,其間已三曆寒暑。如今又到了枝繁葉茂、綠滿人間的時節。他正朝基督堂城走去,到了離城西南面一二英里的地方。

  他同馬利格林和阿爾夫瑞頓的緣分終於結束。他已經學徒期滿,這會兒背著工具,像是正走在開闢新生活的起點的途程上——不算他同阿拉貝拉兩情繾綣和婚姻生活造成的中斷,他對這新起點企盼之殷約有十年之久。

  單單形容他這會兒一表人材是不夠的,他的神采更其表明他是個剛強自信、好學深思、誠摯嚴肅的青年。臉上皮色頗深,恰好配上非常合適的黑眼睛;留著修得很齊整的小鬍子,而這個年齡的人卻很少鬍子長得這麼沖;黑鬍子加上濃密的黑鬈髮,做手藝時落上石粉,梳洗起來就很費事了。他在鄉下學的石活兒,樣樣俱全,包括鏨各類石碑,修復教堂易切石雕刻,以及一般鐫刻。他若是在倫敦,經過努力,大概會專精一門,或當上「造型石匠」,或成為「葉簇雕刻匠」,說不定還做個「雕像師」哩。

  那天下午,他在阿爾夫瑞頓坐上四輪運貨小馬車,按上邊說的方向,到了離基督堂最近的村子,這會兒正在走剩下的四英里路,倒不是因為只好這麼走,而是他寧願走,因為他一直想像著有那麼一天步行到基督堂。

  他終於決定到基督堂有個奇怪的誘因,它同情感方面的關係大大超過了同求知方面的關係,而類似情形,年輕人當中說來並不鮮見。原來他住在阿爾夫瑞頓時候,有一天回馬利格林看望老姑婆,注意到壁爐擱板上,銅燭臺之間,擺著一張面貌眣麗的少女的相片:她戴著寬邊帽,帽緣綴著圓褶,宛如聖潔的光環。他問這是誰。姑婆沒好氣地回他說,是他一個表姊妹蘇·柏瑞和,是那個終年不安生的家門的。他再往下問,姑婆說她人是在基督堂,至於住在哪兒,幹什麼,她一點不知道。

  她不肯把相片給他。不過他心裡一直想來想去,這件事終於成了他久已懷著的到基督堂追步他那位老師和朋友的心願的快速催化劑。

  這會兒他正從一條曲折小徑走上那個不算陡的斜坡,到了頂上就停下來。這是他頭一回從近處觀覽基督堂景色。灰石頭造的、房頂是深褐色的這座城市,同維塞克斯郡界毗連,人語相聞;在透迄的邊界線極北端一點上,它的小小腳尖伸到了郡裡,泰晤士河就打那兒從容不迫地流經古代王國①的田野。基督堂的建築物在殘照中意態安詳,許許多多塔尖和圓頂上都露出風信旗,為一幅本來用簡淨素雅的第二色調和第三色調繪就的圖畫塗上了閃光點。

  ①狄克·惠廷頓是個傳奇性人物,生年不詳。1423年卒於倫敦。他曾三任倫敦市長。到1400年他已成巨富,曾貸款給英王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並對慈善和公益事業慷慨解囊。傳說他曾傭于倫敦一富商菲茨沃倫家,在廚房打雜,因不堪廚子虐待而逃走。到了城外,聽到鐘聲似說:「倫敦市長惠廷頓,回來吧。」要他回到菲家。他把僅有的財產一隻貓賣給一個領地上大鬧鼠災的摩爾統治者,發了一筆橫財。他和菲家小姐結了婚。不過惠廷頓多財善賈大概是事實,不是靠當倫敦市長致富。

  他下到坡腳,跟著上了條平坦的道路,截梢柳樹夾道而立,暮色蒼茫,樹影漸見模糊。再往前走,他很快就迎面望見城市邊緣的路燈,其中有些盞迎著天空,只見光色溶溶,略顯淡彩。在那麼多年前,在他對基督堂夢想神馳的日子中,它們不是緊緊吸住過他的緊張的凝望嗎?不過這會兒它們似乎露出了猶豫不決,對他眨巴著黃眼睛,像是表示它們本來多少年盼望他負發來學,可是屢屢失望,這會兒不怎麼想他來了。

  他本屬狄克·惠廷頓①一流人,他內心為之感動的並非純屬物質方面的滿足,而更其是純粹、美好的事物。他沿著城市外圍走下去,步步小心,猶如探測者那樣不敢輕忽大意。但是眼前最要緊的事還是先找到落腳地方,於是他留心察看什麼地段能向他提供既適合他需要、租金又不高的普通房子。經過一再打聽,總算在一個外號「別是巴」②的郊區租到一間屋子,至於這個外號,他當時並不知道。他就在那兒安頓下來,喝了點茶,又出去轉了。

  ①別是巴是地名,屢見於《舊約》,在今以色列境內。據《舊約·創世記》原注,別是巴是「盟誓的井」之意。

  ②指本·瓊森(1572—1637),英國戲劇家和詩人。牛津大學曾授予他名譽文學碩士。莎士比亞與他同時,彼此是朋友。莎氏故世後,他寫過一首詩:《憶摯友、作家威廉·莎士比亞君》,對莎氏備致稱譽。他身後出版的文集《發現》中也收有一篇《記莎士比亞》,對莎氏人品、才華和思想也評價頗高。

  那晚上沒月亮,風聲颯颯,人語悄悄。他在路燈底下展開了隨身帶著的地圖,想弄清楚怎麼走法。風吹得地圖忽上忽下,一折一彎,不過他到底儘量弄明白了走哪個方向,才到得了市中心。

  轉了好多個彎兒,他總算遇到一座巍峨的中古時代建築,根據大門判斷,是所學院。進去之後,他到處走,甚至深入到路燈照不到的昏暗角落。緊邊上還有一所學院;稍遠點又是一所;這樣他就讓古老莊嚴的城市的氣息和情調包圍起來,開始有了充實之感。他只要經過跟它整體形象不相諧調的東西,就有意掉開眼光,像是根本沒看見它們。

  鐘當當響起來,他側耳細聽,一共數了一百零一下,心想大概聽錯了,准是敲了一百下。

  學院大門都關上了,他別再想進哪個學院的四方院,只好在院牆外面。大門左右轉悠,摸摸牆上凸起的線紋和雕飾的外緣。一分鐘一分鐘過去了,人越來越少,他仍然在重重牆影中流連不已。以往十年他不是一直在憧憬著這會兒的情景嗎?就算整夜不眠不休,也不過這麼一回,又算得了什麼呀?一盞路燈倏地閃亮,在黑暗的天空襯托下,把卷葉雕裝飾的哥特式尖塔和鋸齒形垛諜映得形容畢呈。那些幽晦的夾道現在顯然根本沒人踩過一腳,大概也沒人想到它們的存在吧,而那些按中古樣式設計而又加以充實、增華的圓柱門廊。凸窗和門道卻朝窄窄小道擠了進去,它們的敗象本就明顯,卻又因石頭久經剝蝕的累累痕跡,更為突出。這類老朽不堪、落伍于時代的高堂深院,竟然有近代思想安家落戶,看來怎麼可能呢?

  他在這地方一個人也不認識,所以一時生出孑然一身、遺世獨立之感,仿佛就剩下他一個魂靈了。這種感覺,大凡在一個人獨自走路,沒法叫誰瞧見。聽見時,就免不了。他覺著難受,不由得透了口氣,既然他這會兒跟孤魂差不多了,他就忍不住朝那些隱在深處轉悠的遊魂琢磨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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