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無名的裘德 | 上頁 下頁
一一


  7

  第二天,裘德在他斜坡屋頂的臥室裡拿不定主意,先看看書,過了會兒又抬頭望望書上方這幾個月來天花板上讓油燈煙薰出來的黑印子。

  這是禮拜天下午,距離他遇見阿拉貝拉已經過了二十四個鐘頭。他本來老早下了決心,選定這個禮拜的這個下午專門幹一件事,也就是重讀希臘文本《新約》;他現在手上的是本新書,版本較舊本為佳,因它經過眾多審校者對格萊斯巴赫版的修訂,頁邊附有多項集注。他是乍著膽子直接寫信給倫敦的該書出版社才買到的,這樣的事他以前還沒幹過,所以他深以獲讀此本為幸。

  他期待著這個下午同往常一樣能在姑婆的安靜的小屋庇蔭下大享讀書之樂,眼下他一個禮拜只剩下兩個晚上睡在那兒了。不料昨天在他的順暢而恬靜的生活之流中出來了新情況——一個陡然的急轉彎,這會兒他就像蛻了冬天的皮的蛇,對新皮的光澤和敏感茫然不解。

  反正他是不會出去跟她照面的。他坐下來,翻開書,兩個胳臂肘穩穩支在桌子上,兩手穩穩抱著太陽穴,開始從頭讀起:

  H KAINH △IA H HKH①

  ①斯賓諾沙(163—1677),荷蘭哲學家。他本是猶太人,著有《神學與政治學》和《倫理學》,因其哲學思想泛神論背離猶太教信仰而受阿姆斯特丹的猶太人會堂的迫害,其後過著退隱生活。

  他不是答應過去找她嗎?他的確這樣答應過啊!她一定在家裡等著哪,可憐的姑娘,為了他把整個下午都犧牲了。再說除了約好之外,她身上真有點東西叫人捨不得。他總不好對她說話不算數吧。好多小夥子不是都騰得出來好多下午嗎?就算他只有禮拜天和工餘晚上才能看書,騰一個下午出來總可以吧。過了今天,他恐怕也沒機會再見到她了。是啊,考慮到訂好了的計劃,以後絕對不行了。

  乾脆說吧,這會兒好像實實在在有只力大無朋、蠻不講理的巨手死死抓住了他一樣——這可是跟迄今推動他的精神和影響的東西毫無共同之處。那只手根本不理睬他的理性和他的意志,對他的上進心置若罔聞,猶如粗暴的老師抓住一個小學生的領子,只管拽著他朝著一個方向走,一直走到了一個他並不敬重的女人的懷抱,而他們兩個的生活,除了同處一個地方這一點,也是毫無共同之處。

  H KAINH △ H HKH放到一邊去了,命該如此的裘德猛地站起來,走過了臥室。其實他原來就有思想準備,先就穿上了頂好的服裝,齊齊整整。三分鐘後,他出了草房,從小路往下走,穿過空曠的山窪子裡的麥田。那地方一邊是他的村子,另一邊是高地盡頭阿拉貝拉家的孤零零的房子。

  他邊走邊看表。兩個鐘頭以後總可以回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下午茶後還剩下好多時間可以看書呢。

  一過了小路接大路那兒幾棵帶死不活的杉樹和草房,他快馬加鞭,刷地左轉彎,直下荒野的陡坡,到了棕房子西邊。在那兒,走近了白堊質山岡腳下汩汩流出的小河,隨即順水流一徑到達她家房子。房後散發著豬圈的臊臭味兒,還有臊臭味兒的一群製造者的咕嚕咕嚕聲。他進了園子,拿手杖圓把敲敲門。

  有人已經從窗子後邊瞧見他了,因為裡邊一個男人聲音說:

  「阿拉貝拉!你那個小夥子來求愛啦!來呀,我的丫頭。」

  裘德一聽這話就越趄不前了。用那麼一種做生意口氣說出來求愛,在說話的人固然習以為常,可他是連想都沒想過。他的意思無非跟她一塊兒散散步,說不定還吻吻她,要說是「求愛」未免算盤打得太精,跟他的意思完全合不到一塊兒。門一開,他進去了,這當口阿拉貝拉穿著一身亮晶晶的散步常服,款款走下了樓梯。

  「請坐,請坐,先生。請問——尊姓——大名哪?」她父親說,只見這人精神抖擻,留著黑鬍子,一板一眼的做生意的腔調,跟剛才他在外面聽見的一樣。

  「我想立刻出去,怎麼樣?」她低聲對裘德說。

  「好啊,」他說,「咱們就走到棟房子那兒好吧,來回半個鐘頭足夠啦。」

  阿拉貝拉讓她家裡雜亂無章的環境一襯托,顯得那麼容光照人,他不禁欣然色喜,覺得真不虛此行,這時候他心裡盤旋著的疑團也就渙然冰釋了。

  他們先是一路攀登,直達丘陵地的頂高處,途中他間或拉著她的手,助她一臂之力;接著沿山頂左轉,插進山脊路,順著這條古道一直走到前面提過的它跟大路在棟房子左右交叉的地方。他以前曾經在這兒心潮澎湃,遙瞻基督堂,可是這會兒全忘了。他對阿拉貝拉不斷東拉西扯,沒話找話,其興致之高,就算他能跟近來崇拜的所有大學學監、導師、研究員討論各種流派的哲學,恐怕也比不了。等到他們路過以前他向戴亞娜和菲波斯頂禮膜拜的地方,他再也想不起來神話中還有諸如此類的人物;至於太陽呢,那也不過是照耀著阿拉貝拉臉蛋的一盞有用的燈就是了。他腳下覺著說不出來的輕快爽利,令他大為飄飄然;裘德這位初出茅廬的學子,異日前程無量的神學博士、教授。主教,或者別的什麼頭銜,這會兒因為那位漂亮鄉下姑娘紆尊降格,一身禮拜天盛裝,系著絲帶,陪著他一道散步,居然受寵若驚,感到備受抬舉,不勝榮幸。

  他們到了棟房子穀倉——他原計劃從那兒回頭。在居高臨下,眺望北方廣漠的景色時,他們瞧見腳下二英里遠處的小鎮居民區突然冒起了一股濃煙。

  「著火啦,」阿拉貝拉說,「快跑,瞧瞧去——快,快!離這兒不遠哪。」

  裘德胸中正醞釀著的萬縷柔情斷不容他掃了阿拉貝拉的興頭,何況這還給他提供了藉口,可以跟她一起多呆會兒。他們立刻下山,幾乎一路跑去,不過到了山腳平地以後,又走了一英里,才發現起火的地方比它初看起來遠得多。

  既然這段路程開了頭,他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直往前走,直到五點鐘才走到火場——那地方距離馬利格林大概六英里,離阿拉貝拉家大概三英里。他們到達之前,大火已經撲滅了。看了看劫後慘狀,他們就掉頭往回走,正好路經阿爾夫瑞頓。

  阿拉貝拉說她想喝點茶,於是他們走進一家低級酒館,要了茶。因為要的不是啤酒,就得等好一陣子。女招待認得裘德,就把這件叫她大感意外的事,小聲跟沒露面的女老闆說了,提到他是個念書的,「人平素自愛得不得了」,怎麼一下子那麼作踐自己,跟阿拉貝拉搞到了一塊兒。這些話全讓阿拉貝拉猜著了,她一對上她的情人的一本正經、情深意切的目光,忍不住笑出聲來——只有毫無顧忌、一向大咧咧的女人在較量中占了上風的時候,才會那麼得意洋洋、粗鄙不堪地笑出聲來。

  他們坐在那兒,東瞧瞧,西望望,牆上掛著參孫和大利拉的畫像,桌上有啤酒杯底留下的圓印子,還看見鋸末墊著的痰盂。整個景象弄得裘德意緒低沉,因為再沒有什麼地方會像酒館在禮拜天傍晚時分產生那樣的效果,那時候夕照臨窗,酒鬧人散,而不幸的旅人卻發現竟然找不到能托庇一下,好好歇歇腳的地方。

  天近黃昏。他們實在不能把茶等下去了。「那我們能怎麼辦呢?」裘德問,「你還得走三英里路哪。」

  「我看要點啤酒好啦。」阿拉貝拉說。

  「啤酒,行啊,我倒忘了。禮拜天晚上到酒店要上啤酒,總透著有點怪。」

  「可咱們剛才沒要過。」

  「對,沒要過。」裘德這會兒但願逃離這樣叫人不舒服的氣氛,不過他還是要了啤酒,店裡立刻送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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