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禽獸為鄰(2)


  驚人的是,在森林之中,有多少動物是自由而奔放地,並且是秘密地生活著的,它們在鄉鎮的周遭覓食,只有獵者才猜到它們在那兒。水獺在這裡過著何等僻隱的生活啊!他長到四英尺長,像一個小孩子那樣大了,也許還沒有被人看到過。以前我還看到過浣熊,就在我的屋子後面的森林中,現在我在晚上似乎依然能聽到它們的嚶嚶之聲。通常我上午耕作,中午在樹蔭之下休息一兩個小時,吃過午飯,還在一道泉水旁邊讀讀書,那泉水是離我的田地半英里遠的勃立斯特山上流下來的,附近一個沼澤地和一道小溪都從那兒發源。到這泉水邊去,得穿過一連串草木蓊蔚的窪地,那裡長滿了蒼松的幼樹,最後到達沼澤附近的一座較大的森林。

  在那裡的一個僻隱而蔭翳的地方,一棵巨大的白松下面有片清潔而堅實的草地,可以坐坐。我挖出泉水,挖成了一口井,流出清洌的銀灰色水流,可以提出一桶水,而井水不致混濁。仲夏時分,我幾乎每天都在那邊取水,湖水太熱了。山鷸把幼雛也帶到這裡,在泥土中找蚯蚓,又在幼雛之上大約一英尺的地方飛,飛在泉水之側,而幼雛們成群結隊在下面奔跑,可是後來它看到我,便離了它的幼雛,繞著我盤旋,越來越近,只有四五英尺的距離了,裝出翅膀或腳折斷了的樣子,吸引我的注意,使我放過他的孩子們,那時它們已經發出微弱、尖細的叫聲,照了她的指示,排成單行經過了沼澤。或者,我看不見那只母鳥,但是卻聽到了它們的細聲。斑鳩也在這裡的泉水上坐著,或從我頭頂上面的那棵柔和的白松的一根丫枝上飛到另一丫枝;而紅色的松鼠,從最近的樹枝上盤旋下來,也特別和我親熱,特別對我好奇。不須在山林中的一些風景點坐上多久,便可以看見它的全體成員輪流出來展覽它們自己。

  我還是目睹比較不平和的一些事件的見證人。有一天,當我走出去,到我那一堆木料,或者說,到那一堆樹根去的時候,我觀察到兩隻大螞蟻,一只是紅的,另一隻大得多,幾乎有半英寸長,是黑色的,正在惡鬥。一交手,它們就誰也不肯放鬆,掙扎著,角鬥著,在木片上不停止地打滾。再往遠處看,我更驚奇地發現,木片上到處有這樣的鬥士,看來這不是決鬥,而是一場戰爭,這兩個蟻民族之間的戰爭,紅螞蟻總跟黑螞蟻戰鬥,時常還是兩個紅的對付一個黑的。

  在我放置木料的庭院中,滿坑滿谷都是這些邁密登。大地上已經滿布了黑的和紅的死者和將死者。這是我親眼目擊的唯一的一場戰爭,我曾經親臨前線的唯一的激戰猶酣的戰場;自相殘殺的戰爭啊,紅色的共和派在一邊,黑色的帝國派在另一邊。兩方面都奮身作殊死之戰,雖然我聽不到一些聲音,人類的戰爭還從沒有打得這樣堅決過。我看到在和麗陽光下,木片間的小山谷中,一雙戰士死死抱住不放開,現在是正午,它們準備酣戰到日落,或生命消逝為止。那小個兒的紅色英豪,像老虎鉗一樣地咬住它的仇敵的腦門不放。

  一面在戰場上翻滾,一面絲毫不放鬆地咬住了它的一根觸鬚的根,已經把另一根觸鬚咬掉了;那更強壯的黑螞蟻呢,卻把紅螞蟻從一邊到另一邊地甩來甩去,我走近一看,它已經把紅螞蟻的好些部分都啃去了,它們打得比惡狗還兇狠。雙方都一點也不願撤退。顯然它們的戰爭的口號是「不戰勝,毋寧死」。同時,從這山谷的頂上出現了一隻孤獨的紅螞蟻,它顯然是非常地激動,要不是已經打死了一個敵人,便是還沒有參加戰鬥;大約是後面的理由,因為它還沒有損失一條腿;它的母親要它拿著盾牌回去,或者躺在盾牌上回去。也許它是阿基勒斯式的英雄,獨自在一旁光火著,現在來救它的普特洛克勒斯,或者替它復仇來了。

  它從遠處看見了這不平等的戰鬥——因為黑螞蟻大於紅螞蟻將近一倍——它急忙奔上來,直到它離開那一對戰鬥者只半英寸的距離,於是,它覷定了下手的機會,便撲向那黑色鬥士,從它的前腿根上開始了它的軍事行動,根本不顧敵人反噬它自己身上的哪一部分;於是三個為了生命糾纏在一起了,好像發明了一種新的膠合力,使任何鐵鎖和水泥都比不上它們。這時,如果看到它們有各自的軍樂隊,排列在比較突出的木片上,吹奏著各自的國歌,以激勵那些落在後面的戰士,並鼓舞那些垂死的戰士,我也會毫不驚奇了。

  我自己也相當地激動,好像它們是人一樣。你越研究,越覺得它們和人類並沒有不同。至少在康科德的歷史中,暫且不說美國的歷史了,自然是沒有一場大戰可以跟這一場戰爭相比的,無論從戰鬥人員的數量來說,還是從它們所表現的愛國主義與英雄主義來說。論人數與殘殺的程度,這是一場奧斯特利茨之戰,或一場德累斯頓之戰。康科德之戰算什麼!愛國者死了兩個,而路德·布朗夏爾受了重傷!啊,這裡的每一個螞蟻,都是一個波特利克,高呼著——「射擊,為了上帝的緣故,射擊!」——而成千生命都像台維斯和霍斯曼爾的命運一樣。這裡沒有一個雇傭兵。我不懷疑,它們是為了原則而戰爭的,正如我的祖先一樣,不是為了免去三便士的茶葉稅,至於這一場大戰的勝負,對於參戰的雙方,都是如此之重要,永遠不能忘記,至少像我們的邦克山之戰一樣。

  我特別描寫的三個戰士在同一張木片上搏鬥,我把這張木片拿進我的家裡,放在我的窗檻上。罩在一個大杯子下面,以便考察結局。用了這顯微鏡,先來看那最初提起的紅螞蟻,我看到,雖然它猛咬敵人前腿的附近,又咬斷了它剩下的觸鬚,它自己的胸部卻完全給那個黑色戰士撕掉了,露出了內臟,而黑色戰士的胸鎧卻太厚,它沒法刺穿;這受難者的黑色眼珠發出了只有戰爭才能激發出來的兇狠光芒。

  它們在杯子下面又掙扎了半小時,等我再去看時,那黑色戰士已經使它的敵人的頭顱同它們的身體分了家,但是那兩個依然活著的頭顱,就掛在它的兩邊,好像掛在馬鞍邊上的兩個可怕的戰利品,依然咬住它不放。它正企圖作微弱的掙扎,因為它沒有了觸鬚,而且只存一條腿的殘餘部分,還不知受了多少其他的傷,它掙扎著要甩掉它們;這一件事,又過了半個小時之後,總算成功了。我拿掉了玻璃杯,它就在這殘廢的狀態下,爬過了窗檻。

  經過了這場戰鬥之後,它是否還能活著,是否把它的餘生消磨在榮譽軍人院中,我卻不知道了;可是我想它以後是幹不了什麼了不起的活兒的了。我不知道後來究竟是哪方面戰勝的,也不知道這場大戰的原因;可是後來這一整天裡我的感情就仿佛因為目擊了這一場戰爭而激動和痛苦,仿佛就在我的門口發生過一場人類的血淋淋的惡戰一樣。

  柯爾比和斯班司告訴我們,螞蟻的戰爭很久以來就備受稱道,大戰役的日期也曾經在史冊上有過記載,雖然據他們說,近代作家中大約只有胡勃似乎是目擊了螞蟻大戰的,他們說,「依尼斯·薛爾維烏斯曾經描寫了,在一枝梨樹樹幹上進行的一場大螞蟻對小螞蟻的異常堅韌的戰鬥以後」,接下來添注道——「『這一場戰鬥發生于教皇攸琴尼斯第四治下,觀察家是著名律師尼古拉斯·畢斯托利安西斯,他很忠實地把這場戰爭的全部經過轉述了出來。』還有一場類似的大螞蟻和小螞蟻的戰鬥是俄拉烏斯·瑪格納斯記錄的,結果小螞蟻戰勝了,據說戰後它們埋葬了小螞蟻士兵的屍首,可是對它們的戰死的大敵人則暴屍不埋,聽任飛鳥去享受。這一件戰史發生於克利斯蒂恩第二被逐出瑞典之前。」至於我這次目擊的戰爭,發生於波爾克總統任期之內,時候在韋勃司特制訂的逃亡奴隸法案通過之前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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