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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活的地方;我為何生活(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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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掉了一條小船之外,從前我曾經擁有的唯一屋宇,不過是一頂篷帳,夏天裡,我偶或帶了它出去郊遊,這頂篷帳現在已卷了起來,放在我的閣樓裡;只是那條小船,輾轉經過了幾個人的手,已經消隱於時間的溪流裡。如今我卻有了這更實際的避風雨的房屋,看來我活在這世間,已大有進步。這座屋宇雖然很單薄,卻是圍繞我的一種結晶了的東西,這一點立刻在建築者心上發生了作用。它富於暗示的作用,好像繪畫中的一幅素描。 我不必跑出門去換空氣,因為屋子裡面的氣氛一點兒也沒有失去新鮮。坐在一扇門背後,幾乎和不坐在門裡面一樣,便是下大雨的天氣,亦如此。哈利梵薩說過:「並無鳥雀巢居的房屋像未曾調味的燒肉。」寒舍卻並不如此,因為我發現我自己突然跟鳥雀做起鄰居來了;但不是我捕到了一隻鳥把它關起來,而是我把我自己關進了它們的鄰近一隻籠子裡。我不僅跟那些時常飛到花園和果樹園裡來的鳥雀彌形親近,而且跟那些更野性、更逗人驚詫的森林中的鳥雀親近了起來,它們從來沒有,就有也很難得,向村鎮上的人民唱出良宵的雅歌的——它們是畫眉,東部鶇鳥,紅色的磧鶸,野麻雀,怪鴟和許多別的鳴禽。 我坐在一個小湖的湖岸上,離開康科德村子南面約一英里半,較康科德高出些,就在市鎮與林肯鄉之間那片浩瀚的森林中央,也在我們的唯一著名地區,康科德戰場之南的兩英里地;但因為我是低伏在森林下面的,而其餘的一切地區,都給森林掩蓋了,所以半英里之外的湖的對岸便成了我最遙遠的地平線。在第一個星期內,無論什麼時候我凝望著湖水,湖給我的印象都好像山裡的一泓龍潭,高高在山的一邊,它的底還比別的湖沼的水平面高了不少,以至日出的時候,我看到它脫去了夜晚的霧衣,它輕柔的粼波,或它波平如鏡的湖面,都漸漸地在這裡那裡呈現了,這時的霧,像幽靈偷偷地從每一個方向,退隱入森林中,又好像是一個夜間的秘密宗教集會散會了一樣。露水後來要懸掛在林梢,懸掛在山側,到第二天還一直不肯消失。 八月裡,在輕柔的斜鳳細雨暫停的時候,這小小的湖做我的鄰居,最為珍貴,那時水和空氣都完全平靜了,天空中卻密佈著烏雲,下午才過了一半卻已具備了一切黃昏的肅穆,而畫眉在四周唱歌,隔岸相聞。這樣的湖,再沒有比這時候更平靜的了;湖上的明淨的空氣自然很稀薄,而且給烏雲映得很黯淡了,湖水卻充滿了光明和倒影,成為一個下界的天空,更加值得珍視。從最近被伐木的附近一個峰頂上向南看,穿過小山間的巨大凹處,看得見隔湖的一幅愉快的圖景,那凹處正好形成湖岸,那兒兩座小山坡相傾斜而下,使人感覺到似有一條溪澗從山林穀中流下,但是,卻沒有溪澗。我是這樣地從近處的綠色山峰之間和之上,遠望一些蔚藍的地平線上的遠山或更高的山峰的。真的,踮起了足尖來,我可以望見西北角上更遠、更藍的山脈,這種藍顏色是天空的染料製造廠中最真實的出品,我還可以望見村鎮的一角。 但是要換一個方向看的話,雖然我站得如此高,卻給郁茂的樹木圍住,什麼也看不透,看不到了。在鄰近,有一些流水真好,水有浮力,地就浮在上面了。便是最小的井也有這一點值得推薦,當你窺望井底的時候,你發現大地並不是連綿的大陸;而是隔絕的孤島。這是很重要的,正如井水之能冷藏牛油。當我的目光從這一個山頂越過湖向薩德伯裡草原望過去的時候,在發大水的季節裡,我覺得草原升高了,大約是蒸騰的山谷中顯示出海市蜃樓的效果,它好像沉在水盆底下的一個天然鑄成的銅市,湖之外的大地都好像薄薄的表皮,成了孤島,給小小一片橫亙的水波浮載著,我才被提醒,我居住的地方只不過是乾燥的土地。 雖然從我的門口望出去,風景範圍更狹隘,我卻一點不覺得它擁擠,更無被囚禁的感覺。盡夠我的想像力在那裡遊牧的了。矮橡樹叢生的高原升起在對岸,一直向西去的大平原和韃靼式的草原伸展開去,給所有的流浪人家一個廣闊的天地。當達摩達拉的牛羊群需要更大的新牧場時,他說過,「再沒有比自由地欣賞廣闊的地平線的人更快活的人了。」 時間和地點都已變換,我生活在更靠近了宇宙中的這些部分,更挨緊了歷史中最吸引我的那些時代。我生活的地方遙遠得跟天文家每晚觀察的太空一樣,我們慣於幻想,在天體的更遠更僻的一角,有著更稀罕、更愉快的地方,在仙後星座的椅子形狀的後面,遠遠地離了囂鬧和騷擾。我發現我的房屋位置正是這樣一個遁隱之處,它是終古常新的沒有受到污染的宇宙一部分。如果說,居住在這些部分,更靠近昴星團或畢星團,牽牛星座或天鷹星座更加值得的話,那末,我真正是住在那些地方的,至少是,就跟那些星座一樣遠離我拋在後面的人世,那些閃閃的小光,那些柔美的光線,傳給我最近的鄰居,只有在沒有月亮的夜間才能夠看得到。我所居住的便是創造物中那部分;—— 曾有個牧羊人活在世上, 他的思想有高山那樣 崇高,在那裡他的羊群 每小時都給與他營養。如果牧羊人的羊群老是走到比他的思想還要高的牧場上,我們會覺得他的生活是怎樣的呢? 每一個早晨都是一個愉快的邀請,使得我的生活跟大自然自己同樣地簡單,也許我可以說,同樣地純潔無暇。我向曙光頂禮,忠誠如同希臘人。我起身很早,在湖中洗澡;這是個宗教意味的運動,我所做到的最好的一件事。據說在成湯王的浴盆上就刻著這樣的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懂得這個道理。黎明帶國來了英雄時代。在最早的黎明中,我坐著,門窗大開,一隻看不到也想像不到的蚊蟲在我的房中飛,它那微弱的吟聲都能感動我,就像我聽到了宣揚美名的金屬喇叭聲一樣。這是荷馬的一首安魂曲,空中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歌唱著它的憤怒與漂泊。此中大有宇宙本體之感;宣告著世界的無窮精力與生生不息,直到它被禁。黎明啊,一天之中最值得紀念的時節,是覺醒的時辰。 那時候,我們的昏沉欲睡的感覺是最少的了;至少可有一小時之久,整日夜昏昏沉沉的官能大都要清醒起來。但是,如果我們並不是給我們自己的稟賦所喚醒,而是給什麼僕人機械地用肘子推醒的;如果並不是由我們內心的新生力量和內心的要求來喚醒我們,既沒有那空中的芬香,也沒有回蕩的天籟的音樂,而是工廠的汽笛喚醒了我們的——如果我們醒時,並沒有比睡前有了更崇高的生命,那末這樣的白天,即便能稱之為白天,也不會有什麼希望可言;要知道,黑暗可以產生這樣的好果子,黑暗是可以證明它自己的功能並不下於白晝的。一個人如果不能相信每一天都有一個比他褻讀過的更早、更神聖的曙光時辰,他一定是已經對於生命失望的了,正在摸索著一條降入黑暗去的道路。感官的生活在休息了一夜之後,人的靈魂,或者就說是人的官能吧,每天都重新精力彌漫一次,而他的稟賦又可以去試探他能完成何等崇高的生活了。 可以紀念的一切事,我敢說,都在黎明時間的氛圍中發生。《吠陀經》說:「一切知,俱于黎明中醒。」詩歌與藝術,人類行為中最美麗最值得紀念的事都出發於這一個時刻。所有的詩人和英雄都像曼依,那曙光之神的兒子,在日出時他播送豎琴音樂。以富於彈性的和精力充沛的思想追隨著太陽步伐的人,白晝對於他便是一個永恆的黎明。這和時鐘的鳴聲不相干,也不用管人們是什麼態度,在從事什麼勞動。早晨是我醒來時內心有黎明感覺的一個時候。改良德性就是為了把昏沉的睡眠拋棄。人們如果不是在渾渾噩噩地睡覺,那為什麼他們回顧每一天的時候要說得這麼可憐呢?他們都是精明人嘛。 如果他們沒有給昏睡所征服,他們是可以幹成一些事的。幾百萬人清醒得足以從事體力勞動,但是一百萬人中,只有一個人才清醒得足以有效地服役于智慧;一億人中,才能有一個人,生活得詩意而神聖。清醒就是生活。我還沒有遇到過一個非常清醒的人。要是見到了他,我怎敢凝視他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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