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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


  弗裡西利斯在談論著放棄種植玉米,加緊發展牧場的好處。堂維克多腦袋倚在三等車廂的硬靠背上,眼望車窗外陰沉沉的天空,看著一大群烏鴉慢慢消失在茫茫的雲霧中。

  「盧加雷赫到了,停車兩分鐘!」一個嘶啞急促的聲音喊道。

  堂維克多將腦袋伸出車外。車站上,一座四周漆成咖啡色的孤零零、冷冰冰的小屋,就在他身邊,幾乎伸手就可摸到。窗口站著一個年約三十歲的黃頭髮女人,正在給孩子餵奶。

  「這是站長的妻子。他們倆儘管住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卻非常幸福。」金塔納爾想。

  車站站長走過去了,模樣兒像乞丐。他很年輕,好像比他站在窗邊的妻子還年輕。

  「他們一定非常恩愛,至少她對他是忠實的。」

  他作了這番推測後,又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閉上眼睛,還用一隻手捂住自己的臉。火車啟動,繼續前進。車輪發出有節奏的轟隆聲,催人入眠。金塔納爾將沉重的車輪聲跟自己那只鶇鳥(這只鶇鳥是他的驕傲)唱的進行曲相比,後來又和波爾卡舞的舞曲相比。最後,他睡著了。

  半小時後,火車到了終點站。他們將在那兒下車,徒步走上通向帕羅馬萊斯沼澤地的公路。

  弗裡西利斯在堂維克多的肩上拍了一下,他才驚醒了。

  剛才他做了一個夢,夢裡的事互不相關,十分荒唐。他夢見自己穿著唱詩班的教士服,在比維羅教區的教堂裡替阿爾瓦羅和安娜主持婚禮。堂阿爾瓦羅也穿著教士服,但留著鬍子。隨後,他們三人一起演唱歌劇《理髮師》中演奏鋼琴的那一幕。堂維克多走到舞臺腳燈邊,用嘶啞的聲音唱道:

  當我的羅西娜……

  台下的觀眾聽到他的歌聲,立即發出一片噓聲……這時,他發現所有的座位上都是張大著嘴、脖子長得像毒蛇一樣的烏鴉。「做了一個噩夢。」金塔納爾想。接著,他便睡眼惺忪地踏上了去帕羅馬萊斯的公路。他們這時在羅卡塔哈達。右邊不遠處是阿雷奧山,山的中間有一條峽谷,將它分成兩半;在這條狹長的咽喉地帶剛好容納了這條不太寬的公路和阿布羅尼奧河。公路和河流在峽谷中間交叉,河面上有一座白石橋,連接兩岸的公路。

  兩個朋友在羅卡塔哈達弗裡西利斯一個叫馬鐵亞的好朋友開的酒館裡吃了飯。此人販賣煙草,還會幹泥瓦匠的活兒。飯後,他們離開大路,走過長滿綠草的泥濘草灘,再次來到阿布羅尼奧河的河邊。那兒的河面寬闊得多,河邊都是燈芯草和細沙,河水在附近大海的綠色浪濤的衝擊下,掀起層層漣漪。

  弗裡西利斯和金塔納爾坐一隻小船過了河,然後,爬上一座小山。山上有個小村莊,一座座白色小樓中間栽滿了蘋果樹、月桂樹、樹冠圓圓的松樹和高聳的楊樹。山坡上長滿碧綠的青草,草地整潔平整,像用剪刀修剪過一般。在乳白色的天空下,草地上蒼翠的松樹、月桂樹和果園裡的那些橘樹使山頂看起來顯出一派生機。他們剛才走過的那個小山坡像是這座山嶺的第一個臺階。越往山上走,地面就越堅硬,草越稀疏,顏色也越淺。弗裡西利斯停下腳步,仰望面前的這座阿雷奧山和腳下那條彎彎曲曲的河流以及深藍色的大海。在遠處地平線一角的大海,表面上看好像比河床還高,它像一堵與藍天相連接的深色的圍牆。

  金塔納爾在一塊沒有被青草蓋住的石頭上坐下。他們見到在阿雷奧山方向有一群鶇鳥越過河面飛過來。當它們進入射程時,弗裡西利斯開了槍,但運氣不好,只將這群密集的飛鳥打散了。

  「你開槍呀,傻瓜!」克雷斯波生氣地嚷道。

  金塔納爾站起來,瞄準,射擊,四隻鶇鳥中彈,跌落下來。堂維克多想,那個背信棄義、無恥的堂阿爾瓦羅的腦袋也該挨這麼一槍。

  「是的,這一槍應該是朝阿爾瓦羅開的。無辜的鶇鳥卻挨了一槍,成雙成對地落地,而那個毀了我名譽的賊子卻還活著。」他想道。早晨在花園裡瞄準梅西亞的腦袋時,他已記不得槍膛裡有沒有裝鐵砂。

  儘管身遭不幸,但他卻因虛榮心得到滿足而感到高興,不過,這不是他的本意。「弗裡西利斯開了兩槍,連一隻鳥也沒有打中,而我只開了一槍,就打中四隻鳥……是的,我打中了四隻,它們已跌落在草地上,鮮紅的血液染紅了草地上的白霜。」

  半小時後,弗裡西利斯打死了一隻傲慢的水鴨,金塔納爾隨意地打死了一隻烏鴉,但他沒有去撿。

  他們一直打到中午十二時,然後,吃了一些乾糧。這種打法使弗裡西利斯那幾隻獵狗有些沒精打采,因為它們發揮不了什麼作用,仿佛覺得自己很丟臉。它們打呵欠,伸懶腰,對主人發出的指令愛理不理。

  吃完乾糧,他們又喝了幾口酒,堂維克多心裡感到更難過了。早晨見到的這一幕的全部含意他已認識得清清楚楚,已經發生的事和即將發生的事他也看得明明白白。他這時真想將心裡的話說出來,大哭一場。他為什麼不向自己唯一的知心朋友敞開心扉呢?但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認為還不到時候。

  為了追獵一群從這一塊草地飛到那一塊草地的警覺性很高的飛鳥,他們倆分開了。這種小鳥是不能食用的,但弗裡西利斯很討厭它們,認為它們在嘲笑他,便發誓要將它們打下來。他們常常裝做漫不經心的樣子,一有機會就開槍……這些該死的小鳥聽到槍聲,就像夜間聚會的受驚的女巫一樣哇哇地叫起來,惹人心煩。

  他們分開埋伏在兩側。如果鳥兒從這一側逃跑,就會遭到克雷斯波的射擊;要是從另一側飛走,堂維克多就會開槍。

  金塔納爾獨自一人埋伏在一座小山上,俯視著山谷。太陽未能驅散霧氣,它像舞臺上用紙剪的月亮一樣懸掛在灰白色的天幕後面。遠處,幾隻預示吉凶的冬季禽鳥鳴叫著,在低空飛行,它們不怕獵人,因為在獵槍的射程外。金塔納爾認為,它們很傷心,因為已對生活感到厭倦。

  整個山野一片淒涼,冬天的樹木全是光禿禿的。儘管如此,大自然還是相當美,也十分寧靜。仇恨和背叛都是人製造出來的。弗裡西利斯是個農藝思想家,他蔑視社會,崇尚大自然。這時,金塔納爾想起了他的哲學思想。「斐都斯塔現在已在群山的後面。它與廣袤的世界相比,算得了什麼,只是個小點而已。所有的城市——人類像螞蟻一樣建立起來的全部『巢穴』,跟原始森林、沙漠及大海相比,算得了什麼?榮譽也好,社會生活中的各項準則也好,與大自然的各項法則相比,也算不了什麼。天體的運行、海上波濤的起伏以及地下岩漿的噴發都受制於大自然的法則。」

  金塔納爾這時真想變成阿雷奧山上的一棵百年老橡樹。他恨不得自己能生根,長出枝條,身上長滿苔蘚。他認為,「當一棵樹也比自己這樣活著強。」

  遠處傳來一聲槍響,隨後,就聽到那些鳥兒發出的尖叫聲,好像在譏笑獵人。他見到它們從自己頭上飛過,但他沒有動彈。讓它們見鬼去吧。他這時在想那個凱姆卑斯。他已將他忘了。凱姆卑斯說得對,苦難無處不在。這個博學的禁欲主義者說:「你應該按自己的看法和願望去處理每一件事。你將會發現,你總會遇到不少煩惱,會遇到痛苦。」金塔納爾還記得他說過這樣的話:「有時似乎上帝拋棄了你,有時你受到了他人的傷害,而更多的是你自己在折磨自己。」

  「是的,在別人傷害我的同時,我自己也在折磨自己,在傷害自己,直到心裡流血!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也不知道該想些什麼。安娜欺騙了我,她不要臉,這是事實……那麼,我呢?我是不是也欺騙了她?我是個冷冰冰的無動於衷的老頭兒,她卻是個青春年少、激情滿懷的女人,我有什麼權利和她生活在一起呢?我為什麼要以年齡作為理由,不履行做丈夫的職責,隨後,卻又如此這般地指責她呢?不管法律怎麼說,男人也一樣可以犯通姦罪嘛。」

  儘管他不願意這樣思考問題,但他必須這樣做。他知道,這樣一想,他就不想復仇了。其實,他心底裡已不打算這麼做了。他只是想和一個正直的法官一樣懲罰罪犯,挽救自己的名聲,僅此而已。但這種想法使他很惱火。接著,他想到孤苦伶仃的晚年,又有些可憐自己……石鴴在灰濛濛的天空中悲鳴,仿佛有人在用一種陌生的語言背誦凱姆卑斯的名句。

  「是的,世間無處不悲哀,整個世界像個大膿瘡,其中最腐朽的那一部分是人類。」

  然而,到頭來他還是不知該怎麼做,怎麼想。

  「說到底,那些動刀動槍的戲裡說的話也不是真話,世界也並不是戲裡說的那個樣子。正直的人們和基督徒不會那麼輕易地殺人。」

  晚上返回斐都斯塔時,他們怕三等車廂太冷,便坐上二等車廂。弗裡西利斯注視著月光下的淒涼景觀。月光勝過了陽光,它驅散了陰雲。他突然聽到背後一聲長歎,便回頭說:

  「你怎麼啦,老弟?今天一天瞧你不高興,究竟出什麼事了?」

  供兩個包廂共用的那盞燈十分暗淡,根本驅散不了像棺材一樣的車廂裡的黑暗。

  弗裡西利斯看不清堂維克多的臉,卻忽然聽到他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並感到他那白髮蒼蒼的沉甸甸的腦袋壓在自己的肩膀上。這可憐的老人懷著愛和信任,將整個身軀壓在自己朋友的肩上,他自己好像失去了思維能力,失去了活力。

  「托馬斯,我希望你給我出出主意。我真倒黴,你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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