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庭長夫人 | 上頁 下頁
二一一


  「殺死她!」他自言自語地說,可有這麼容易嗎?如果他在演戲,或寫詩,那麼,開開殺戒也不難,因為那不是真的……可像他這麼一個正人君子和基督徒,怎麼能隨隨便便地殺害在感情上與自己有千絲萬縷聯繫的人,而自己不感到無比的痛苦呢?他的安娜就像他的女兒,他受到的侮辱就像做父親的受了辱。他是想懲罰,想報仇,但他不能隨便殺人。他沒有這個勇氣,今天沒有,明天沒有,將來也沒有,永遠不會有這樣的勇氣。他為什麼要欺騙自己呢?只有發了瘋的人和滿腔仇恨的人,才會隨意殺人。他沒有發瘋,也沒有仇恨,他只是感到無比傷心,淚流滿面,因為他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發現她太無情義了。但他並不恨她,所以,他不想,也不能殺死她。對那個姦夫他是想要他的命的,阿爾瓦羅確實是該死,但也要面對面地和他進行決鬥,而不是隨便開槍將他擊斃。他可以拿劍將他刺死,這樣幹更雅,也符合自己的身份。決鬥的具體事宜就由弗裡西利斯負責。什麼時候告訴他?馬上告訴他,或者說等弗裡西利斯一來就告訴他?不行,這件事也不能馬上就告訴他。這種見不得人的事一說出去,就沒有退路了,就無法改變決定,也不能改變或推遲復仇的日期了。這件事如果讓別人知道了,就得馬上行動,不能拖延,輿論和榮譽都要求他這樣做,因為他畢竟是個受侮辱的丈夫。她可以進修道院,他自己可以回故鄉,如果梅西亞沒有將他殺死的話。他可以隱居在堂戈迪諾莊園裡。

  想到這裡,這個不幸的丈夫回想起幾個月前,安娜曾經建議他們去堂戈迪諾莊園。當初他如果同意去那兒,也許就不會發生這件倒黴事了。現在已無法挽回了,是的,已無法挽回了!

  「佩德拉怎麼處理呢?這個該死的女人!是她使我受此奇恥大辱,是她使我墮入黑暗的痛苦深淵。我就是將眾人都斬盡殺絕,就是將梅西亞撕成碎片,將安娜活埋,也無法擺脫這深淵了!……」

  大教堂的鐘敲了八下。

  「八點了。如果我現在才醒來,就什麼也不會知道了。」這種想法使他害臊。他腦海裡突然出現一個字眼:「王八」,這顯然是民眾對妻子失節的丈夫的俗稱。他胸中再次燃起怒火,使剛才的那種溫情一掃而空。「一定要報仇,一定要報仇!」他自言自語地說,「否則,我就是一個膽小鬼,活該讓人瞧不起……」

  他聽到沙地上的腳步聲,抬頭一看,見弗裡西利斯就站在身邊。

  「你好,你今天好像起了個大早。」克雷斯波說,他總喜歡來得比維克多早。

  「我們走吧。」他將獵槍掛在肩上,站起來說。

  弗裡西利斯的出現使他吃了一驚。他振作起精神,並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決定閉口不談那件事,若無其事地去打獵。到了沼澤地,自己將單獨埋伏在一個地方,在漫長的一天時間裡,他可以細細地考慮……回家時,他可能已考慮好下一步該怎麼辦了。到那時,他會找托馬斯商量,派他去找那傢伙挑戰,如果他決定進行決鬥的話。眼下他決定不對外聲張,裝做沒事的樣子,因為佩德拉讓他發現的這件事是不能隨便洩露出去的。當然,對弗裡西利斯是能講的,但也要選好時機。

  他們倆離開花園,金塔納爾鎖上了花園的大門。克雷斯波走在前面,堂維克多回頭朝花園後面的房子看了一眼,他覺得它已變了樣。他在幹什麼呢?推遲復仇的時間就是懦夫嗎?不……他們不會懷疑的,不會逃跑的,因為他們並不害怕。現在他需要保持沉默,裝做沒有發生過什麼事兒的樣子。他一定要作認真的思考。每走一步棋,都會造成嚴重的後果。想起他對自己未來的行動承擔的責任,心裡就難過。他感到幾個人的命運都取決於他那多變的、多愁善感的、軟弱的意志,這使他陷入一種無言的絕望的驚恐中。他又改變了主意,準備叫住弗裡西利斯,將那件事全告訴他。他認為,弗裡西利斯雖愛幻想,但關鍵的時刻他比自己有主見,也比較實際。究竟怎麼辦?

  他決定眼下先跟托馬斯到車站,反正以後有時間跟他談這件事。

  早上天還是灰濛濛的。一塊塊烏雲猶如織布機上織出的黑布,正從科爾芬山頂上飄過來,順著起伏的群山,飄向斐都斯塔,使周圍陷入一片灰暗。

  「天不太冷。」到車站後,弗裡西利斯說。他衣服不多,只穿一件獵裝,圍著一條花格子圍巾。他常說,他那件獵裝比皮祆還強,連子彈都射不透。

  相反,金塔納爾卻穿著厚厚的斗篷,還冷得牙齒直打架。

  「不冷,今天不太冷。」他怕讓對方看出自己那個樣子,說道。

  幸好弗裡西利斯是個不愛管閒事的人,他從不注意對方的臉色。「我臉色肯定非常蒼白,可這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人壓根兒就沒有注意到這點。」維克多想道。

  他們走進三等車廂,就在過去坐過的座位上,弗裡西利斯又見到了兩個老相識。他們是從卡斯蒂利亞回來的牧場主,在斐都斯塔過了一夜,準備回家去。弗裡西利斯總是心情很好,仿佛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悲傷和痛苦,也沒有朋友沉浸在痛苦中。儘管早晨天氣非常寒冷,寒風刺骨,他還是喜笑顏開,一邊搓著雙手,一邊談著牛羊肉的價格和土地收益分成制的優越性。他十分健談,這種情況在斐都斯塔是從來見不到的。斐都斯塔這個淒涼的小城此時籠罩在濃霧中,好像還在沉睡。火車離開那些幾乎呈褐色的髒汙不堪的紅屋頂越遠,弗裡西利斯的心胸就越開闊,越能自由地呼吸空氣。

  這個有眼無珠的人這時真不該這麼高興,這麼健談。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摯友剛才在火車離站時,真想從火車上縱身跳到月臺上,或從車窗裡跳出去,飛奔回家,在那個下賤女人的胸口捅上幾刀……

  是的,堂維克多確實是打算這麼幹的。當他感到火車離開了那個犯罪的地方,離開了他蒙受恥辱和復仇的地方時,他羞愧得無地自容,對那一對姦夫淫婦和他本人恨得咬牙切齒。

  「我真沒有用,真是個懦夫!」金塔納爾心裡嚷道。火車向前飛馳,斐都斯塔已遠遠地拋在後面。遠遠望去,只能見到小山和光禿禿的樹木後面的大教堂的塔樓,它像個威風凜凜的黑衣人站在科爾芬山的深處。山上陽光朦朧,煙霧繚繞。

  「我不但不報仇雪恥,反而逃之夭夭,這太不像話了!這究竟算什麼呢?」金塔納爾要為自己的行為找個說法。他想到自己是這樣的一種人,腦袋就覺得轟的一聲炸開了。

  「我就是這種人,我就是這種人!」他自言自語著,聲音很高,仿佛在場的人都聽見了。

  火車鳴笛繼續朝前駛去,它好像在對他鳴笛。他沒有勇氣跳出車窗,朝斐都斯塔奔去。這就是說,還要再過十二個小時他才能回到斐都斯塔,要過十二個小時才能為自己復仇!

  火車穿過隧道,斐都斯塔和它周圍的一切全都從視線中消失。到了山後,眼前呈現的是另一番景色。鐵路左邊,紅土山嶺和起伏不定的色彩單一的丘陵地綿延不斷,擋住了視線;那兒天色昏暗,低垂的烏雲就像一袋袋髒衣服,被拆成一縷縷絲線,在遠山上鋪展。鐵道右邊是一塊塊玉米地,此時已光禿禿的,露出潮濕的黑土。收割完莊稼的田野裡,沒隔多遠就出現一座山丘或果園。果樹樹葉落盡,細小的枝條猶如骷髏的肢骨,一片肅殺淒涼。那邊的天空開始雲消霧散,可望出現太陽。遠處地平線上,一條粗細差不多的乳白色的寬帶向大海的方向延伸。那兒的栗樹園顯得一片荒涼。夏天枝繁葉茂、鬱鬱蔥蔥的栗樹眼下卻光禿禿的,一無遮蓋。一群群烏鴉呈三角形飛過栗樹園、橡樹林、赤裸的田野和荒涼的蘋果園,朝大海飛去。它們像雲山霧海中的遇難者,有時靜悄悄的,有時哇哇哀鳴。淒涼的鳴叫聲傳到地面時,就像從地底裡發出來似的十分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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