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庭長夫人 | 上頁 下頁
二一〇


  那男子身上披一件石榴紅鑲邊的斗篷,順著黃沙鋪地的小道,跳過一個個花壇,連跑帶跳地越過草坪,來到靠近後街的圍牆的拐角,一躍跳上放在牆邊的那只破舊的大酒桶,踩著用舊花架上幾個木條臨時搭成的梯子,兩條長腿一使勁,便騎在圍牆上了。堂維克多躲在樹木背後遠遠地跟著他,就像打獵一樣,不由自主地拉開了槍栓,但沒有對那人瞄準。他在開槍前,準備好好看看,他究竟是誰,不能光憑猜測。

  儘管光線還十分暗淡,但當那人騎在圍牆上時,金塔納爾就看得一清二楚了。

  「他是阿爾瓦羅。」堂維克多想,隨即舉起槍。

  梅西亞十分鎮靜地坐在牆上。他朝街上看了一眼,低著腦袋,正在尋找他下牆時作為踏腳的那幾塊石頭和裂縫。

  「他是阿爾瓦羅。」堂維克多再次想道。他將獵槍的槍口對準了朋友的頭顱。

  他這時躲在樹後,梅西亞即使朝花園這邊看,也見不到他。他還有時間等一下,思考一下。他是神槍手,等對方朝那邊下去,他就開槍……

  可那個人一直沒有動,好像過了幾年和幾個世紀。這樣下去不行,他的獵槍裝著槍彈,十分沉重,天又非常冷,不能這樣待下去了。要是他和那人交換一下位置,讓他坐在牆上就好了。這麼一來,那人就沒命了。

  他是堂阿爾瓦羅,連一分鐘也活不到了。讓他跌落在花園裡,還是跌落在街上呢?

  他沒有跌落下去。他不慌不忙,鎮定自若地爬下圍牆,來到街上。他早已習以為常,也熟悉那幾塊石頭的位置。堂維克多眼看著他消失了,槍還瞄著,手指也沒有離開扳機。梅西亞早已來到街上,他的朋友還對空瞄著。

  「這個壞蛋,我應該打死他!」堂維克多大叫道,但已失去了機會。他似乎受到了良心的譴責,跑到花園門邊,打開門,來到街上,飛快地朝自己的敵人跳下去的那個拐角奔去。那兒已沒有什麼人了。金塔納爾走到牆邊,見到那幾塊石頭和裂縫,那是使他蒙受奇恥大辱的階梯。

  是的,現在他已看得一清二楚了。以往他多次從那兒走過,卻絲毫也不懷疑有人會從這兒爬上牆頭,再爬進他妻子的臥室。他又回到花園,看了看那邊的圍牆。那只腐爛了一半的酒桶放在牆邊,像是隨意扔在那兒似的;幾根破花架的木條成了梯子。那些玩意兒每天他要看見幾十次,就沒有注意到放在那兒幹什麼的。原來是一架梯子!他認為這是他現實生活的象徵:他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地失去尊嚴,蒙受奇恥;他的朋友也這樣一步一步地背叛他。他回想起他們之間的虛假友誼,堂阿爾瓦羅如何挑撥他與講經師的關係。這也是一架梯子,可惜他一直沒有發現,現在才看得明明白白。

  安娜怎麼處理?她還在家裡,就睡在床上。她就捏在他手心裡,他可以殺死她,也應該殺死她。那個傢伙他暫時饒了他,那也只是時間問題。為什麼不可以先拿她開刀呢?對,對,就這麼辦。他已下了決心,應該殺了她。不過,在動手前,還需三思,還得考慮一下……對,應該考慮一下後果,因為歸根到底這也是犯罪。雖說這一對不要臉的狗男女,一個欺騙了自己的丈夫,一個欺騙了自己的朋友,可是,殺了他們,他自己也成了殺人兇手。儘管他能得到諒解,但是,他總是殺人兇手。

  他在石凳上坐了下來,但隨即又站起來,因為石凳寒冷刺骨。他感到身上懶洋洋的,又冷又困,他認為這時不應該有這樣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心裡亂糟糟的,思緒像一團亂麻,腦子裡總想著自己的不幸和蒙受的恥辱,但究竟該怎麼辦,卻拿不定主意。

  他走進涼棚,坐在一把搖椅上,從那兒可以看到堂阿爾瓦羅剛才跳下來的那個陽臺。

  大教堂的鐘又敲響了,那是七點。

  鐘聲又使胡思亂想的金塔納爾回到悲慘的現實中來。看來,確實有人將他的鬧鐘撥快了,誰幹的?是佩德拉,肯定是她。她是為了報復,她達到了目的。他現在認為剛才把天黑看成是陰天,這太可笑了。如果佩德拉沒有把鐘撥快,如果他不相信鬧鐘,那他也許一輩子也不會知道自己蒙受的恥辱,不知道毀了他一生幸福的奇恥大辱。他再次感到身上懶洋洋的,又冷又困,他真想到熱被窩裡去再躺一會兒。這麼一想,他就更振作不起精神來了。他不願意活動,不想思考,甚至不想活下去了。他希望時間能停滯不前,但這是不可能的。時間不會停滯,它朝前飛奔,並拖著他一起朝前奔馳。時間在對他大聲疾呼:行動起來吧,承擔起你的責任!履行你的承諾!你要去殺人放火,向全世界宣告你的復仇計劃!別再打呵欠了,要振作起精神來!快去扮演你的角色吧!現在登臺表演的是你,而不是佩拉萊斯。現在用不著由卡爾德隆來創作有關榮譽方面的劇本了,生活就是戲,你不幸的命運就是一部戲,這悲慘的世界就是一部戲。過去你認為這個世界充滿歡樂,是讓人們娛樂和吟詩的……快行動起來!快跑上樓去,殺死那位夫人,然後,再向那個花花公子提出挑戰,進行決鬥,也將他殺死……這是你唯一的出路!

  聽到時間對他的呼喚,他還是困倦得很,連手腳都不想動一動。他願讓自己沉沉睡去,不想這麼醒著,這樣會感受到自己遭的災難和不幸,他將一輩子倒黴!

  災難已降臨到他的頭上。這是落到他身上的一出該動刀動槍的戲。這種戲現實生活中也有,但它非常醜惡,非常可怕。在詩歌和戲劇裡,描寫背叛、死亡和仇恨的篇章怎麼會讓人賞心悅目呢?人心太惡了。為什麼別人遭受痛苦,自己反會幸災樂禍,而自己遭到災難則苦不堪言呢?他是個可憐蟲、膽小鬼,平時誇誇其談,名譽遭到損壞,卻不思復仇……

  時間不等人,該開始行動了!只是他不知從哪兒開始,他不知怎麼說,怎麼做,怎麼殺死她,又怎麼去找他。

  大教堂的鐘又響了,已是七時半了。

  金塔納爾霍地站了起來。

  「半個小時過去了,一眨眼就過去了半個鐘頭。我怎麼沒有聽見七點一刻的鐘聲呢?」

  「弗裡西利斯就要來了,我卻還沒有拿定主意。」

  堂維克多明白自己意志薄弱,拿不定主意,他從心眼裡瞧不起自己。同時,他也意識到自己缺乏立即拿起槍來殺人的勇氣。

  或者在托馬斯還沒有到來之前殺死她,或者今天不殺她。

  他重新坐到搖椅上。隨著精神的鬆弛,痛苦也減輕了一些,他不再跟自己薄弱的意志進行鬥爭了。情緒的改變使他的精力有所恢復。他第一次感到背叛給他帶來的痛苦,眼中流出了淚水。

  他像個老人一樣哭泣起來。他想自己確實已經老了,以前他從來沒有想到這點。他的性格製造了假像,使他以為自己還年輕。眼下這場災難像一陣暴雨,將他塗在「精神白髮」上的一層黑色的油彩沖洗得乾乾淨淨,顯露出原形。

  是啊,他已經老了,成了可憐的老人了。他們欺騙了他,嘲弄了他,他已經到了需要拐杖一樣需要老伴的年齡了。可他手中的這根拐杖折斷了——他的終身伴侶背叛了他,往後他要孤單單地過日子了。妻子和朋友都背棄了他。他感到痛苦和自憐,這使他又產生了不少想法,這也是非常自然的。

  他不再感到嫉妒,也不再因受到侮辱而羞愧萬分,更不再考慮會不會受到別人的嘲笑。他只想到安娜欺騙他,背叛他。他將自己的榮譽,甚至生命都給了她。啊,現在他已看清,他對她的感情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深厚,他現在比過去任何時候更愛她。不過,他清楚地感到,他對她的愛不是情人的愛,也不是丈夫的愛,那是一種親情,是父愛……對,那是一種慈父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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