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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唐娜·保拉回轉身,朝走廊走去。臨走前,對兒子看了一眼,表示對兒子的同情。

  「進去吧。」她對佩德拉說。佩德拉一身黑衣,低著頭,在門口等候。

  唐娜·保拉的目光逼視著她。她究竟來幹什麼?她真想問她,但欲言又止。她又說:

  「進去吧,我的孩子,進去吧。」

  「我的孩子,」佩德拉想,「她歡迎我來,看來我的未來有望了。」

  「有什麼事嗎?」講經師大聲地問道。他走到佩德拉的身邊,好像想從她身上掏出什麼消息似的。

  佩德拉見室內只有他們倆,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堂費爾明露出不耐煩的神情,佩德拉出低著頭,沒有看見。他想說話,但沒有說出來,喉嚨口像有什麼東西卡住了,兩腿微微打著哆嗦。

  「快說呀,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終於開口說話了。

  佩德拉一邊哭,一邊說要懺悔,因為她不知道自己要做的是善事還是罪孽。她願為他,為自己的主人,為上帝效勞,因為歸根到底,宗教是為他人的利益著想的。只是她心裡害怕,不知該不該……

  「說吧,說吧!我讓你快說!到底是什麼事,佩德拉?」堂費爾明暗暗地將一隻手按在桌子上。停了一會兒,他又說:「看在上帝分上,快說呀……」

  「要不要懺悔?」

  「佩德拉,快點說!」

  「先生,我答應過把什麼都告訴您……」

  「對,那快說吧。」

  「可我不知道現在該不該……」

  堂費爾明走到門邊,插上門,很快走回來,怒氣衝衝地用力抓住女僕的胳臂,大叫道:

  「別裝腔作勢啦,快說吧!否則,我就把話從你口中挖出來!」

  佩德拉裝做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面對面地瞧著他。她想看看這位教士知道那位夫人欺騙了他後,會出現怎樣的表情。

  於是,佩德拉便開門見山地說,有件事要不是親眼看到,她是永遠也不會相信的。她主人堂維克多最要好的朋友堂阿爾瓦羅,白天和他形影不離,夜裡卻從陽臺上鑽進庭長夫人的臥室,一直到天亮才出來。一天夜裡她見到這情景,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後來,她開始注意觀察,發現這確實是真的。那個無恥之徒將這位聖女般的夫人給糟蹋了……堂費爾明的擔心是對的……

  佩德拉繼續往下說,但德·帕斯卻早已聽不見她在說些什麼了。

  當堂費爾明明白了面前這個風流的金髮姑娘說的是怎麼一回事時,他已沒有心思細聽她轉述斐都斯塔那個唐璜式的人物在堂維克多家胡作非為時說的那些粗話。他仿佛要跌倒似地在原地轉了一圈,隨後,跌跌撞撞地走到陽臺上,將前額緊靠在玻璃窗上。看樣子他在朝街上觀望,實際上他閉上了眼睛。

  他聽到佩德拉繼續在嘮叨著,但不知她在說些什麼。他討厭她那尖細的聲音和哭腔,而不是她說的話,因為他根本沒有注意聽。他想叫她不要再說下去,但已說不出話,也不能移動身軀……

  佩德拉將自己想說的話全說了。說完話,只聽到街上傳來微弱的聲音,那是從遠處駛來的馬車的車輪聲和流動攤販叫賣毛巾、花邊的吆喝聲。

  講經師覺得額頭前面的那塊冷冰冰的窗玻璃就像一把刺痛腦神經的尖刀。他想,自從他母親讓他穿上教士服的那天起,他就成了世界上最不幸、最值得憐憫的人。教士就像太監,這個粗俗的比喻透過冰涼潮濕的窗玻璃,鑽進他的腦海裡。是的,他就是個多情的太監,被人嘲笑,遭人唾棄和厭惡。庭長夫人是他的妻子。當然,不是在上帝和世人眼中,而是在他們兩人的眼中,尤其在他本人的眼中,她是他的妻子,是合法的妻子。安娜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精神上的妹妹,但她欺騙了他,和別的女人一樣,毀了他的名聲。他想殺人,想掐住那個無恥之徒的脖子,親手將他掐死。他肯定能做到這一點,他一定能打敗他,將他踩在腳下,踩死他;或將他撕得粉碎,碾成粉末,隨風飄散。然而,他的雙腳卻像被一塊破布裹住了,他成了一個囚徒,像頭綿羊和瘦馬。他是個十分可憐的教士,是個裝做對女色無動於衷的人;他得沉默不語,得咬住自己的舌頭,捆住雙手,即使那個無恥的傢伙,那個膽小鬼朝他臉上吐口水,他也不能還手,因為他的雙手被捆住了。是誰束縛了他的手腳?是整個世界,是長達近二十個世紀的宗教……千千萬萬的人有眼無珠,看不見這種荒謬的現象,因為他們並不感到痛苦。他們將這種不合理的、野蠻愚蠢、甚至殘暴的現象視為偉大的自我犧牲,認為這是美德。歷代的教皇、無數次主教會議、千百個城鎮、大教堂和修道院數以百萬計的石頭、整個歷史、整個文明史、整個世界都沉重地壓在他的身上、肩上和腿上。這都是套在他身上的鐐銬。安娜曾經將自己的靈魂奉獻給他,將超凡的忠誠和愛情奉獻給他,現在卻欺騙了他,就像欺騙一個愚蠢、粗野的丈夫。她將他丟棄在一邊,自己一頭倒在那個無恥的花花公子的懷裡。此人妄自尊大,虛有其表,腹內空空……世人甚至不對他表示任何憐憫,就是一向寵愛他的母親也不給他任何安慰,不擁抱他,為他灑幾滴同情的眼淚。如果他現在氣息奄奄,他母親會在他的身邊揪著自己的頭髮失聲痛哭。然而,眼下的情景比死和下地獄還要難過,他母親卻不流一滴淚,不擁抱他,不感到焦急,甚至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他母親不問,他無法主動講這件事。別無他法,只有沉默。他真想跑出去,殺死那一對姦夫淫婦。這樣做行嗎?不行!還是沉默吧。他不能動手,不能離家……沒過多久,他就得去唱經了,得去做彌撒了,得去迎接上帝了。講經師覺得身軀內有魔鬼在狂笑。是的,魔鬼鑽進他的五臟六腑在嘲笑他。沉悶的笑聲來自他的腹腔,來自他的胸部。他覺得氣悶,感到窒息……

  他一拳砸開了陽臺的窗門,潮濕、冰涼的空氣使他從遙遠的思緒中回到現實中來。他聽到佩德拉在輕聲地咳嗽。她站在書房裡等候他,眼睛盯著他的後腦勺。

  堂費爾明關上陽臺的門,回頭癡癡呆呆地瞧著正在擦眼淚的金髮姑娘。他不是需要進行鬥爭的工具嗎?她就是他需要的唯一的工具。

  佩德拉沒有說話,一動不動地站著,等候主人的吩咐。

  見到講經師那麼痛苦的樣子,她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但她並不滿足,她還想繼續幹下去,她希望主人派她去將剛才刺進他肉體內的那些針刺進她的女主人——那個驕傲的夫人的心靈裡。

  一個好像不是從書房裡的那個人發出的,而是從口技演員口中吹出的緩慢、嘶啞、低沉的聲音問道:

  「那麼,你現在打算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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