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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三


  金塔納爾回答說:

  「什麼凱姆卑斯不凱姆卑斯的,我才不讀他的書呢!我要對這座老房子好好進行翻修,要將院子和走廊好好地粉刷一下,還要裱糊一下餐廳,對房子正面外牆的石頭好好雕琢一下。經過一番雕琢後,那些發黃的石頭就會非常好看。我不喜歡黑糊糊的顏色,不喜歡這種淒涼陰暗的顏色。」

  梅西亞已使安娜相信,堂維克多實際上只是她的父親。其實,安娜也是一直這樣想的。然而,她要為他保持名譽。儘管梅西亞和安娜的關係已相當密切,而且,他已向她含蓄地表露了愛慕之情,但安娜可以說,堂阿爾瓦羅的嘴唇還沒有碰過他肯定渴望接觸的她的那塊皮膚。

  堂阿爾瓦羅不想急於求成。他知道安娜這個有夫之婦非同尋常。他對待她要像對待黃花閨女那樣小心謹慎。事實上,他也是她真正相愛的第一個戀人。如果粗暴地對她發起進攻,一定會將她嚇跑,使她失去美好的幻想。再說,眼下這種柏拉圖式的愛情,這種非常甜美的親密關係,已使他感到精神振奮。在這種關係中,他不僅可以通過語言表達自己的情意,而且,雙方還可以通過眼神、微笑和其他各種並非粗魯、不失尊嚴的方式表達各自的感情。

  一般說來,每年夏天他總覺得比較疲倦、虛弱。作為一個講究實際的唯物主義者,他估計自己到了冬天,就會身強力壯。到那時,庭長夫人就會溫順、馴服得像只羔羊。另外,他認為,行為過於粗暴雖不會前功盡棄,但也會延緩時日,或在原地兜圈子。與其這樣折騰,倒不如暫時保持現狀,這樣更有滋味。到時見機行事吧,反正勝利在望了。

  人生是美好的。正當壯年的這個唐璜式的人物,就像他自己說的「已經開始走下坡路」①了。安娜的青春和充滿幻想的激情正在使他發生變化。堂阿爾瓦羅已記不得自己在什麼時候曾經如此狂熱地追求過一個女人,或者這樣愉快地享受過柏拉圖式的愛情——這是他對還沒有走完最後一步的愛情的稱呼。

  ①原文為法文。

  庭長夫人雖在沉淪、墮落,但她覺得很幸福。她內心深處感到自己在往下掉,有幾天早晨醒來時,心裡並不感到愉快,只覺得苦惱和內疚。這種毛病她很快地用一種新創造的自然主義的形而上學的方法加以治癒。這是她自己創造的一種抽象化、概念化的思維方法。

  安娜儘管生性喜愛思考,但她卻很少有時間進行沉思。這些天來她全部時間都用來進行消遣和娛樂:郊遊、晚宴、看戲、散步。侯爵家和金塔納爾家常常一起進行活動,並邀請奧布杜利婭、比西塔辛、阿爾瓦羅、華金和其他一些好友參加。

  他們經常去比維羅莊園。一到那裡,就往樹林裡跑。有時也在回廊、花園或河邊玩耍。眾人好像都是阿爾瓦羅的幫兇。奧布杜利婭和比西塔辛對庭長夫人十分崇拜,她們甚至對安娜的怪脾氣也佩服得五體投地。她們說,見她這麼平易近人,這麼富有人情味兒,都非常高興,拼命地吻她。她們現在對她比較正經、嚴肅,不該問的事不問,不該說的話不說。在言談中,誰也不會涉及那件只有金塔納爾還蒙在鼓裡的「險事」。每當像聖彼得節那天那樣遇到傾盆大雨,大夥兒就留在比維羅莊園過夜。安娜經常有機會和堂阿爾瓦羅相遇。這種機會她不主動尋找,遇到了她也不回避。無論在馬車裡,還是在包廂中或舞會上,或樹林裡,她總是跟他挨在一起。這樣的機會每星期有好幾次。

  十一月的一天,天氣特別好,這是聖馬丁節前後少有的好天。人們又在比維羅莊園郊遊,這是當年最後一次郊遊。眾人興致勃勃,情緒很好。裡帕米蘭雖說年事已高,也參加了郊遊。他還是和以前那樣稱那些年輕人為「孩子」。這些對貝加亞納侯爵的莊園留下美好記憶的「孩子們」依依不捨地告別了他們度過了春秋兩季的地方。他們盡情地呼吸著鄉間的新鮮空氣,領略著在密林裡和心上人說悄悄話的樂趣。比西塔辛真的像孩子一樣玩得非常痛快;奧布杜利婭也破天荒地讓華金占了不少便宜;埃德爾米拉前些日子和巴科鬧了矛盾,現在已和好如初;就連那些老年人也唱歌跳舞,還去樹林裡走走。堂維克多玩瘋了,見到一條不怎麼寬的小溝,想一下跳過去,結果掉了下去。

  安娜和阿爾瓦羅早上上馬車時握了握手,上車後又挨在一起,身上的感覺就不同尋常。前一天夜裡,梅西亞對安娜說,他心裡很煩,就想死。從斐都斯塔到比維羅莊園的路上,安娜只對著阿爾瓦羅的耳根說了這麼一句話:「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午飯後,凡是喜歡來比維羅的人都感到下午的時間過得太快了。華金和奧布杜利婭雖覺得天涯處處是故鄉,但總沒有比維羅莊園好。埃德爾米拉和巴科躲在無人見到的角落裡,一邊說悄悄話,一邊歎氣。這是今年在莊園過的最後一個下午了,只恨時間太短,大家盡情地玩耍,盡情地在森林裡奔跑,但在歡樂中總帶有一點憂傷和惆悵。比西塔辛坐在鋼琴前,彈了一首《薩拉西亞》中的波爾卡舞曲。《薩拉西亞》是那幾天晚上在斐都斯塔上演的大型神話舞劇。薩拉西亞是大海的女兒。在酒神節那天,她不知為什麼將她的姐妹們都從大海中叫出來,瘋狂地在海灘上跳舞。安娜記得那波爾卡舞在她的感官上引起了巨大的刺激。安娜對這方面的神話故事知道得不少。斐都斯塔劇場那些女舞蹈演員演技低劣,身段也不優美。她看不多久,腦子裡就開始想像,她想到了東方的某一個地區,仿佛見到了那兒神秘的森林,見到了受刺耳的音樂刺激而狂奔的酒神的女祭司們。她們沉浸在無休止、無節制的狂歡中,拼命在曠野裡奔跑。她們越過高山,跳過峽谷,突然從懸崖上跌下,後來又鑽入茂密的叢林中……比西塔辛演奏技巧低劣,但竭力模仿舞臺上的演奏。庭長夫人聽著舞曲,聽任她從書上讀到的、夢中見到的、想像到的各種幽靈幻影在自己腦海裡狂奔亂舞。

  庭長夫人突然見到掛在客廳中間的一幅畫。畫下面的題字是《最後一朵花》。畫面上一位三十多歲的美貌女子在秋日的花園裡拿著一朵花拼命地聞著,這是最後一朵花。

  「喂,到山上去吧!」奧布杜利婭在花園裡嚷道,「到山上去,和樹林告別!」

  比西塔辛使勁地敲著琴鍵。她演奏的波爾卡舞曲節奏顯得更明快……隨後,她猛地合上鋼琴。

  「到山上去,到山上去!」樓上樓下的人都在叫嚷。

  人們從花園的便門出去,到山上和橡樹、聖櫟樹、相思樹、黑莓以及秋天的綠草告別。

  當天晚上斐都斯塔侯爵家舞會的時間比平時長。那是對好天氣的告別。冬天即將來臨,雨天就在眼前。舞場上為跳舞的人準備了夜餐。不少人唱歌、跳舞、喧鬧一陣後,到了午夜十二時也想進食了。有的人晚飯吃得早,早已饑腸轆轆,但也有些人只吃點甜食,喝點飲料。夜晚天氣晴朗,像九月初的天氣,夜餐就在剛建成的暖室裡吃。這暖室又高又大,十分舒適,是按巴黎的樣式建造的。堂阿爾瓦羅在這方面是行家。他說,這暖室就是小一些,樣子和瑪蒂爾德公主的暖室一模一樣。奧布杜利婭真羡慕他有學問,並引以為豪,因為他過去曾經是自己的情人。她的情人居然熟悉瑪蒂爾德公主的暖室!

  夜餐畢,跳舞的人便陸續離去。

  侯爵府的黃廳近來已舉行過幾次舞會。這時,陽臺有一扇門開著,外面吹進來一陣風,將幾隻燭臺上的鯨油燭火全都吹滅了。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燈是用人吹滅的。室內顯得有些雜亂,椅子橫七豎八地放著,地毯上丟著兩三本書,還有一些紙片、花瓣和一朵秋海棠花。這座黃廳也好像疲憊不堪了。侯爵夫人的那些石印彩色畫上的人物仿佛在強顏歡笑。

  黃廳原本是塊不潔之地。此時那些雜亂無章的家具好像在準備向人們訴說多年來它們一直緘口不言的發生在這裡的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那只寬大的黃沙發似乎比較穩重。儘管它見到的事情更多,但它一直保持沉默,仍然堅守著自己的崗位。

  又吹進來一陣風,吹滅了黃廳內最後一盞孤燈。大教堂塔樓的鐘敲了十二下。黃廳的門開了,進來兩個黑影。由於鋪著地毯,腳步聲很輕。客廳內只有從外面射進來的一點亮光,那是月光,也是對面街燈的光。這盞路燈是新當選的市政府委員增設的,旨在向侯爵府討好。門打開時,傳來了遠處廚房用人們的喧鬧聲、歡笑聲和輕輕地彈奏吉他的聲音。也許怕驚動主人,琴聲很低。這些聲音和從花園裡傳來的另一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嘈雜得像從一個遙遠的人口眾多的市區傳來的人語聲。

  剛才進來的這兩個黑影是梅西亞和金塔納爾。堂維克多一直在跟自己的知心好友講述著自己年輕時在堂戈迪諾莊園裡的那些風流事。

  堂阿爾瓦羅躺倒在沙發上,像是在打盹兒,實際上在胡思亂想,根本沒有聽金塔納爾的胡言亂語。他這時欲火正旺,仿佛聽到從心底裡發出的粗野的聲音:「就在今天幹!現在就幹,就在這兒!」

  堂維克多認為,客廳內那一縷從外面的路燈和月亮射進來的微光非常適合他講自己的風流韻事。他滔滔不絕地講著,有時還要重複一下自己講過的話:

  「看來一切都是命中註定!您以為我將她搞到手了?沒有那麼回事,老弟。您別大驚小怪,還是踉過去一樣,就缺少堅持不懈的精神,明明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我也不知什麼原因,每次總是那樣:到了關鍵時刻,就沒了勇氣……」

  堂維克多一而再,再而三地說著那幾句話。梅西亞好像只聽到他說「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沒了勇氣」,心裡又好氣,又好笑。他想:「這白癡是在無意識地羞辱我。好吧,既然願意,我就在今天夜裡將這件事辦成……可能的話,就在這兒……」

  沒過多久,堂維克多也有點累了,他們倆便又回到餐桌邊。那兒充滿和諧友好的氣氛。人們吃飽喝足後,正在聊天消食。安娜不在那裡。

  阿爾瓦羅又悄悄地溜了出去,誰也沒有想到他會離開那裡。廚房裡仍然充滿一片喧鬧聲,但其他地方則寂靜無聲。他又回到黃廳,那兒空無一人。「這不可能。」他又走進侯爵夫人的小客廳,裡面黑洞洞的,除了桌椅,沒有見到人影兒。「這不可能。」他相信自己的預感,對他來說,這就是宗教。阿爾瓦羅在黑暗的小客廳內繼續尋找。他來到陽臺邊,陽臺的門半開半閉。他推開門……

  「安娜!」

  「耶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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