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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


  安娜和堂阿爾瓦羅像一對心心相印的兄妹一樣傾心交談著。天黑了,遠處傳來了雷鳴聲,這就是堂費爾明到斐都斯塔遇到的雷電。安娜和梅西亞靠在二樓玻璃回廊的欄杆上,在一個拐角裡。樓下大部分來賓都準備回斐都斯塔去了。也有一些人接受侯爵夫婦的邀請,留在比維羅過夜。人們都聚集在大客廳裡,亂哄哄的。有些人猶豫不定,開始時,決定留下,後來又突然改變主意回城去;也有些人本來打算回去,轉眼間又決定留下來,即使讓他們睡在地板上也願意。裡帕米蘭當然是留下來了,侯爵夫人還專門給他準備了一張床。

  「天又要下雨了,我可不敢跟雷電開玩笑。聽說坐馬車容易遭雷擊。我還是留下吧。」大祭司說。

  男爵夫人和她的女兒準備頂風冒雨回家去。男爵雖想留下,但也只好跟母女倆回去了。省長也坐進了回城的馬車,但他的夫人卻留下來和侯爵伉儷做伴。貝爾穆德斯回到了斐都斯塔。比西塔辛、奧布杜利婭、埃德爾米拉、巴科和梅西亞留在比維羅。

  就在樓下的人們大聲議論著留下還是回城時,埃德爾米拉、奧布杜利婭上曬塔辛和巴科等人都在二樓的走廊上發瘋似地跑來跑去。比西塔辛像有點兒醉了,她不是喝醉的,而是嬉笑「醉」的。奧布杜利婭說太陽穴上像針紮一樣痛。她確實喝了不少酒,跳舞時又拼命地轉圈子,剛才又玩了捉迷藏,累得夠嗆。埃德爾米拉在姑媽家裡玩耍已很有經驗,這時臉紅得像櫻桃,咯咯地笑個不停。她的笑聲很有感染力,聽起來非常親切可愛。巴科使勁地擰她,她也拼命打他的胳膊。華金·奧爾加斯那天下午和奧布杜利婭在一起好像撈到了一點好處,這時也拼命在捏她,擰她。就在他們這幾位跑著,跳著,你推我擠的時候,安娜和阿爾瓦羅則憑欄交談著。雨水濺在臉上他們也不顧,也沒有注意遠處劃破夜空的閃電。

  其餘的人這時在狹窄黑暗的走廊上玩一種孩子玩的遊戲,這種遊戲在斐都斯塔叫「鞭打屁股」。具體玩法是將一塊卷成鞭子狀的手帕藏起來,然後根據事先規定的暗號進行尋找。誰找到了就拿它追著拍打別人,一直追打到扮演母親的那個人面前。這種天真爛漫的遊戲給那些心術不正的人進行尋歡作樂提供了方便。在尋找「鞭子」時,男女兩人的手常常會碰在一起;在奔跑時,你擠我撞,尤其當後面那個拿著「鞭子」的人追來時,前面那些老小子就像發了瘋一樣在前狂奔。他們常常撞倒在地,一跌就是一大堆。雖說這樣的事說出來也很難聽,但客觀情況的確是這樣。

  樓下準備回城的人在收拾東西,互相道別;走廊上玩遊戲的人還在嬉笑奔跑;天上不時傳來一陣陣雷鳴聲。庭長夫人一輩子第一次聽到愛情的表露。儘管臉上灑滿了雨滴,但她似乎絲毫也沒有感受到,反而覺得十分涼爽舒坦。這種愛情的表露委婉含蓄,熱情洋溢,彬彬有禮,十分理想,富有極大的魅力,使安娜這個年近三十的人聽了,卻像情竇初開的少女那樣難以抗拒。

  她沒有勇氣也不想叫堂阿爾瓦羅停止表白,也不想叫他自重些,瞧一瞧她是誰。她認為他這樣做,已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也非常善於控制自己。他這次表露正說明他內心富有強烈的激情。

  她從心底裡希望他不要停止表白,她真希望他這樣講一輩子。安娜兩頰緋紅,堂阿爾瓦羅就幾乎貼著她的臉對她說話。在這樣的時刻,他既沒有想到她是有夫之婦,也忘了她原來是個狂熱的宗教信徒,他甚至忘記了世界上還有她丈夫和講經師。她覺得自己跌落到一個鮮花盛開的深淵。如果這也算是墮落的話,那麼,她是「墮入天堂」了。

  她已完全陶醉了,但她的意識還是清楚的。她將眼下感覺到的歡樂和過去進行靜思默想時的感受進行了對比,認為後者只使她感到痛苦,絲毫感受不到溫暖。實際上,那是一種病態,是一種對身體有害的衝動。眼下她儘管是被動的,但感到歡樂和愉快,這對身體有利。這種愉快的感覺是實實在在的,甚至是可以觸及的。另外,這種愉快的感覺是持久的,它不會導致她發瘋。

  堂阿爾瓦羅侃侃而談。他沒有對她提出任何要求,甚至也不要求她作答。他眼含淚花,但沒有哭,那是感激的淚水,因為,她在聽他說話。他已沉默了那麼漫長的時間了。他知道,在自己幸福的面前存在著無數障礙。他只求她對他同情和憐憫,求她聽他說話,不把他看成是庸俗的浪蕩公子——那些愚蠢的民眾確實將他看成這樣的人。

  安娜一向將民眾稱為蠢人。對她來說,精神高雅的標誌就是蔑視民眾,蔑視斐都斯塔人。庭長夫人這個缺點大概是從她父親那兒繼承下來的。他當年為了使自己和「芸芸眾生」有所區別,便大唱至今還十分流行的「民眾是愚蠢的,蠢得像頭牲口」這樣的論調。

  堂阿爾瓦羅是個見風使舵的人。儘管他認為安娜對民眾的看法有些偏激,但為了順從她的心意,他也開始蔑視民眾。他甚至可以蔑視中午的太陽,如果它妨礙了他的感情。他不能要求安娜在思想觀念方面完全順從自己。他知道,自己是在和一個有夫之婦談情說愛,他不能要求安娜超越傳統、法規和習俗(根據這些傳統。法規和習俗,他梅西亞這樣的行為是應該受到譴責的)。他明白,安娜受過狂熱宗教思想的薰陶,在斐都斯塔這樣的小城市裡度過自己的青春,他不能要求她一下子就順從自己……現在,她只要能聽他說話,他就心滿意足了。多少年來,她一直不願聽他表白,為此,他內心有過多大的痛苦啊。當然,這一切已成為過去,眼下就不必去想它了。過去內心的折磨可以通過現在的幸福得到補償。

  安娜一直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聽著,而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一道閃電劃過長空,庭長夫人看見堂阿爾瓦羅眼中噙著晶瑩的淚花。他的面頰也是濕潤的,她沒有想到,這可能是天上的雨水。

  「他在哭呢……」她想道。他是她一生中見到的最漂亮的男人,是她夢寐以求的伴侶,他早就應該成為她生活中的伴侶了。

  他為什麼要對她大談感激之情呢?她為什麼不打斷他呢?他如果知道她此時在想些什麼,就不會那麼說了……

  安娜感到高興,這種愉快的感覺完全發自內心。是的,她不光精神上感到愉快,而且整個身心感到高興。她認為,自己有權享受到這種快樂。

  堂阿爾瓦羅認為自己該說的話都已經說了,便請安娜也說說。比如,她是不是原諒他的表白,是不是恨他,覺得他可笑。安娜避開他那熾熱的手臂的摩擦,像一個小女孩似地掀了撅嘴,但這絲毫不是媚態的表露,她像受傷的小動物一般輕輕地呻吟了一聲。這聲音是深沉而悅耳的喉音。

  她突然離開阿爾瓦羅,叫了一聲比西塔辛……她激動地擁抱了一下銀行職員的妻子,並問她道:

  「你們這些瘋子,在玩什麼呀?」

  「現在玩完了……剛才我們在玩『鞭打屁股』。可是,巴科和埃德爾米拉卻在對面那個角落裡爭論他們倆誰的力氣大。你快過去看看,埃德爾米拉的力氣究竟有多大。」

  剛才那些嬉笑奔跑的人現在擠在回廊一個昏暗的角落裡。巴科和埃德爾米拉正在背對著背比試誰的力氣大,那模樣就像在跳民間舞蹈。巴科很難擋住他表妹背部的推頂,因為他的肌肉比她的還軟,她的肌肉都快嵌進她表兄的肌肉裡了。她覺得這樣特別舒服。她一定要戰勝他,於是,她的背部拼命朝前推,迫使他前進了幾步,最後,埃德爾米拉贏了。巴科不服氣,他在眾人的一片噓聲中提出要面對面地比試力氣。他倆的雙手彼此按住對方的雙肩,這次巴科勝了。

  華金也提出要和奧布杜利婭比力氣,也採用那種方法。比西塔辛則提出要和庭長夫人比賽,結果,華金和安娜取得了勝利。堂阿爾瓦羅找不到人跟自己比力氣,這時,突然想到當年那個討厭的德·帕斯在將奧布杜利婭從秋千上救下來時戰勝了他。然而,他覺得現在自己已將對方踩在腳下了。看來,對他只能智取,不能力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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