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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在狹窄的街道上,天黑得特別早。一長排一長排昏黃色的燭光,猶如一串串斷了線的金黃色念珠,漸漸地消失在遠方。晃動的燭光映在店門關閉的玻璃櫥窗和陽臺的窗玻璃上,上下飛舞,宛如發光的幽靈和亂舞的群魔。人們默默無言,悄無聲息地走著。遊行隊伍中也有一些身穿白色教服的中小學生。他們一般都臉無特殊表情。那些身穿白教服或黑教服的神學院學生,有的臉白似紙,有的眼圈發黑,頭髮亂蓬蓬的,像一堆茅草,一個個愁眉苦臉,心事重重,看起來根本不像個活人,而像進行宗教活動的機器,或者像迫於饑餓、無所事事而被徵召來的役夫。他們替耶穌送葬,就像給普通人送葬一樣,心裡根本沒有想著他。隨後過來的是身穿法衣的教士、軍人、鞋匠和衣著講究的裁縫,還有一些卡洛斯派的人物,以及五六個衣冠楚楚的市政府官員。遊行隊伍中還出現了唐娜·保拉的那個「奴僕」,紅十字商店的店主薩皮科。耶穌聖像躺臥在亞麻細布的靈床上,身上往下滴著清漆,仿佛死於肺癆。這個雕像儘管手藝拙劣,但由於它具有巨大的象徵意義,依然令人見了肅然起敬。多少世紀以來,人們一直對它表示哀悼。後面是聖母像。她又高又瘦,身穿喪服,臉色跟她兒子一樣十分蒼白,也是一張死人的臉。她那呆板的目光注視著街道上的石板,手藝拙劣的工匠無意中使她的那張臉露出異常痛苦的表情,令人看了害怕。她胸口插了七把劍,卻好像沒有劍刺心頭的感覺,除了為她兒子之死感到傷心外,其餘的一切她好像無動於衷。她在擔架上搖來晃去,這當然是很自然的。她在高處俯視人群,卻好像視而不見。耶穌的母親根本沒有朝斐都斯塔人看。見悲傷聖母從自己的腳下經過時,堂阿爾瓦羅·梅西亞有些害怕。他沒有下跪,而是朝後退了一步。這個充滿痛苦的形象和堂阿爾瓦羅淫亂的欲念一旦相碰,他就感到害怕。他這時正在想,安娜現在為自己的懺悔神父做出這個狂熱的舉動,以後一定會給她的情人做出更瘋狂的舉動。

  庭長夫人走在比納格雷的右邊,只比他提前一步。她的上方是身穿喪服的聖母,前面是耶穌的棺木。安娜的外表看上去也像塗上油漆的木雕像。她臉色蒼白,像塗了清漆,雙眼視而不見,每走一步,好像都會暈倒在地。一雙赤腳踩在石頭和污泥上,熱辣辣地痛。她竭力讓紫色長袍蓋住雙腳,但它們還是常常露出來。在她看來,赤裸雙腳就等於裸露了自己的軀體和靈魂。她認為,自己是個瘋子,毀壞了自己的名聲,這次當眾出醜後,家庭的聲譽也全完了。這個曾經想當喬治·桑的女文人,女教徒,現在成了蠢人,瘋子。在整個遊行的過程中,她沒有想到宗教信仰方面的事,想到的只是自己的聲譽遭到了損壞。她甚至還想到修士路易斯·德·萊昂寫的《完美的婚姻》中的某些段落。她認為,這部書也在譴責她眼下的所作所為。「我一心只圖虛榮,根本沒有想到虔誠,」她想道,「我和我丈夫一樣,也成了丑角了。」她偶爾抬頭看一眼聖母像,一看心裡就發涼。耶穌的母親沒有看她,沒有理睬她。聖母確實很痛苦,她去那兒是因為前面有她的兒子。那麼,她安娜為什麼要去那兒呢?

  講經師認為,他在顯示自己的榮譽。堂費爾明沒有像主持吉馬蘭的葬禮一樣主持這次送葬,但他認為他在慶賀自己取得的新的勝利。他身穿短袖法衣、披肩和斗篷,手裡拿著一根手杖一樣粗的熄滅了的大蠟燭,和其他幾個教士一起走在行列的右邊,高安娜很近。他認為,這一切全是他的成果。他不顧敵人的誹謗中傷,使斐都斯塔最大的無神論者改變了信仰,皈依了聖教,讓他死在教會的懷抱裡;他也使斐都斯塔最漂亮、最受人尊敬的庭長夫人走在他的身邊,被他用一條無形的鎖鏈拴住,當了俘虜。她不顧身體的虛弱和種種偏見,以謙恭的行為感化了全城民眾。這一切全是他的功勞。有人說,耶穌會教士一到,他就失去了光彩;也有人說,傳教士在對付女弟子方面比他強。然而,事實表明,情況正好相反。耶穌會教士能讓斐都斯塔的姑娘們穿苦行衣嗎?可他卻能讓斐都斯塔那雙最漂亮的腳裸露,並踩在污泥上……那雙腳就在眼前,不時地從紫色長袍下露出來。誰還能比他更有能耐?他這麼自豪地想了一會兒後,心臟由於對愛情的期待而顫抖起來。他今後跟安娜會是什麼樣的關係呢?一想到這一點,堂費爾明就戰慄起來。他認為,目前自己的行動一定要小心謹慎。上次可能由於他醋意太濃,結果把她給嚇壞了,過了好久才去找他。

  「眼下一定要小心,以後再見機行事。」德·帕斯發現自己心靈裡僅有的一點教士的成分也不存在了。他將自己比做被海濤推到沙灘上的一隻海螺的空殼。他就是一隻教士的空殼。

  遊行隊伍經過俱樂部,路過梅西亞的陽臺下面時,安娜低下頭,誰也沒有看。但是,堂費爾明卻抬起頭來,他的目光和堂阿爾瓦羅的目光相遇。後者朝後退了一步,臉色由蒼白變為青紫。講經師的目光表面上謙恭、溫和,實質上卻十分傲慢,具有挑釁性,意思是說,你這個手下敗將,有你好受的!從梅西亞的目光看,他並不承認失敗,只承認暫時的挫折。他比較謹慎持重。他的意思不是說:「你勝利了,基督徒。」而是說:「誰輸誰贏,到最後才能決定。」講經師知道陽臺上的那個人不服輸,心裡很生氣。

  「安娜真美呀!」法院陽臺上的那些女士說。

  「美極了!」

  「這麼做可要有勇氣呀!」

  「朋友,她真是個聖女!」

  「我認為她會被折騰死的,」奧布杜利婭說。

  「她的臉色多蒼白!目光呆滯,像塊石膏。」

  「我認為她一定非常難為情。」比西塔辛對著侯爵夫人的耳根說。

  唐娜·魯菲納滿懷同情地歎了口氣,說:

  「赤腳走路真不成體統,她這雙腳非得在床上躺上七八天才能好。」

  「負債累累」的男爵夫人聳了聳肩,說道:

  「不管怎麼說吧,一個正正經經的女人是不會幹這種極端的事的。」

  侯爵引經據典地對男爵夫人的話表示支持。和法院的陽臺上發生的情況一樣,送葬隊伍每到一處,道路兩邊陽臺上的人除了讚賞庭長夫人的美貌和勇氣外,都要議論一番,說安娜那樣做太大膽,實在不合適。

  佛哈站在離梅西亞和堂維克多相當遠的那個陽臺上,他對講經師和庭長夫人說了不少壞話。他認為這樣做是完全不值得的,這只能讓講經師如虎添翼。常言道:「已婚女子像斷了腿,應該老老實實待在家裡。」

  「而且,這麼一來,一定會有不少女人學她的樣子,」華金·奧爾加斯說,「明年我們一定能見到奧布杜利婭·凡達紐赤著腳,露著大腿,和比納格雷並肩而行。」

  他的話引起一陣哄笑。人們同時也意識到,奧爾加斯說那樣的話是因為他和小寡婦相愛沒有撈到什麼好處。

  然而,一般民眾卻對庭長夫人的謙恭十分欽佩。他們認為,她這樣做才是真的在學耶穌的榜樣。她居然像一個平常人一樣,跟苦行者比納格雷一起,赤腳走遍了全城!她真是個聖女!

  堂維克多一直躲在梅西亞的後面。等講經師和安娜在他們的陽臺下走過時,他才問梅西亞:

  「他們過去了嗎?」

  「過去了。」

  於是堂維克多靠近陽臺的欄杆,伸出腦袋……他全看清了。隨後,一躍跳到陽臺後面,說道:

  「太無恥了,太不要臉了!她讓他們迷住了!」

  他全身發冷,這時,樂隊奏起了送葬進行曲。

  金塔納爾情不自禁地落了淚。聽到送葬進行曲,他覺得自己成了鰥夫,因為他認為這是在替自己的妻子送葬。

  「振作起精神來,堂維克多!」梅西亞回過頭來對他說,「他們已走遠了。」

  「我不想見到她了,太讓我痛心了!」

  「要振作起精神來,這一切都會過去的……」梅西亞將一隻手搭在維克多的肩膀上。他感激萬分地站起來,張開雙臂,抱住他朋友,抽抽噎噎地說:

  「我以自己的聲譽起誓,我寧願見她躺在她情人的懷裡,也不願見到她這樣!是的,我絕對不願見到她這樣!」接著,他又說,「給她找個情人吧,讓人們來勾引她吧。讓她幹什麼都行,就是不願見到她躺在狂熱的教士的懷裡!」說完,他熱烈地握了握堂阿爾瓦羅向他伸出來的手。

  送葬進行曲在遠處響著。鏘鏘的鈸聲和冬冬的鼓聲似在給金塔納爾「助威」。

  「如果一個人遇到了災難,朋友不給他提供一點幫助,那怎麼行呢?」

  冬、冬、冬!鏘、鏘、鏘!

  「是的,我的朋友,我寧可讓她被人勾引,也不願她成為狂熱的宗教徒……」

  「堂維克多,我一定堅定地支持您。好朋友就是要患難相助……」

  「我知道,梅西亞,我知道。您快把陽臺的門關上,我覺得這討厭的大鼓好像在自己的腦袋裡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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