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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安娜想到了金塔納爾。她認為,自己這樣做,也是為他著想。她只有成為虔誠的信徒,才能為他保持名聲。不過,成為虔誠的信徒,難道沒有其他的辦法嗎?當初她做出這樣的保證是不是出於一時的衝動呢?她丈夫眼巴巴地瞧著自己的妻子赤著雙腳,穿著紫色長袍,踩著污泥,在思西馬達區各條大街上走,讓那些站在人行道和陽臺上的不懷好意、嫉妒萬分的人看著,不會感到羞愧嗎?安娜試圖找回八天前在教堂裡聽到樂曲聲產生這個念頭時的那種激情和狂熱,但是,她無法找回了,這種激情和狂熱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就連一般的宗教信仰也好像不存在了。她怕在斐都斯塔人面前出醜,怕那些別有用心的人背後議論。她這時不想上帝,不想基督,不想馬利亞,也不再去想為挽回講經師的名聲而準備做出的犧牲。她只想自己當眾一表演,准會丟臉。她安娜是個賢妻,是正人君子的妻子,她不能那樣去丟人現眼。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那麼做是不是合適,也許這是無恥的行為。為了家庭的寧靜和名譽,她應該三思……安娜這時急得直冒汗……她已經答應了的事怎麼能不幹呢?

  天沒有下雨,只是整天灰濛濛的,天黑前一小時,給耶穌送葬的遊行隊伍就從聖伊西特羅教堂出發了。

  「她快來了,快來了!」俱樂部的成員擠在陽臺上七嘴八舌地說。他們你推我操,伸長脖子,都想好好地看看那個非同一般的場面,瞧瞧那位美麗的夫人,斐都斯塔的明珠,在神父和侍僧的簇擁下,身穿苦行衣,赤著雙腳,和那個喜愛體罰學生的教師比納格雷一樣,在大街上行走。

  送葬遊行隊伍還沒有到,擠在人行道上或陽臺上看熱鬧的人就已經知道:「庭長夫人要來了。她臉色蒼白,美貌絕倫,就像聖母一樣。」人們一個勁兒地說著這件事,想著這件事。躺在玻璃棺木中的耶穌像和後面那個身穿喪服、身軀被七把劍刺穿的聖母並沒有引起虔誠的教徒們的注意。人們只在等候庭長夫人,真想好好地瞧瞧她的模樣。俱樂部的對面是斐都斯塔的皇家法院,這是一座黑石砌成的富麗堂皇的建築。在它那掛著紅色和金黃色帷幕的陽臺上,站著省長夫人、督軍夫人、現任庭長夫人、侯爵夫人、比西塔辛、奧布杜利婭、男爵家的幾個女兒和其他貴夫人、小姐。奧布杜利婭激動得臉色發白。她嫉妒得要命。「全城民眾都在等候安娜的到來,都想看看她的舉止、服裝和面容!她還赤著雙腳,那雙腳美極了,人們見了,一定會對她又敬佩又愛憐!」對奧布杜利婭·凡迪紐來說,這是最理想的賣弄風情的機會。她那在緊身繡花連衣裙襯托下裸露的肩膀和潔白如玉的雙臂,她那具有很大魅力的背部曲線和高高隆起的豐滿的胸脯,儘管在舞場上、劇院裡,或在散步、遊行時都展示過,但從未引起全城民眾的注意。她潔白的身軀儘管那麼結實,那麼豐腴、優美,但由於條件的限制,竟沒有安娜那雙在紫色絲絨苦行衣遮蓋下偶爾才能一見的赤腳迷人。「這也是很自然的事,」奧布杜利婭繼續想道,「因為現在人們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她那雙赤腳上了。她表現自己的方式真與眾不同!」

  「她什麼時候來呢?」奧布杜利婭問道。她舔了舔嘴唇,心裡又羡慕又嫉妒。她這時突然產生一種欲念,一種極其荒唐難以解釋的願望,她奧布杜利婭這時真想當男人。

  小學教師比納格雷是個男人,地地道道的男人。在這樣莊嚴的日子裡,他總是身穿苦行衣,上街參加宗教遊行。可在平時,他在學校裡則是個可怕的混世魔王,孩子們都打心眼裡討厭他。每當這位教書先生給耶穌送葬時,孩子們就聚集在街道邊、廣場或陽臺上,看他肩上扛著一個紙板做的十字架,頭戴帶刺的荊冠,從他皺著眉頭的樣子,可以想見,他准被冠上的刺紮得十分難受。孩子們都巴不得讓那些刺紮穿他的腦殼。耶穌殉難日就成了孩子們出氣的好機會。比納格雷不僅喜歡體罰孩子,也喜歡折磨自己。他每年頭戴荊冠上街遊行,不僅由於他喜歡自我折磨,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也由於他有虛榮心。一想到他比納格雷每年都有一次要成為公眾注意的目標,心裡就非常得意。在這方面誰也不敢學他的樣,他是斐都斯塔獨一無二的苦行者。多年來,他一直享有這種特權。

  唐娜·安娜·奧索雷斯和他進行競爭,他不但不覺得討厭,反而感到驕傲。見到安娜從聖伊西特羅教堂出來,他便過去和她走在一起,還彬彬有禮地向她問好。儘管肩上扛著十字架,朝耶穌殉難處走去,但他沒有忘記自己的行為要像個知書達禮的紳士的樣子。在路上他遇到泥水坑,就自己踩過去,免得污泥弄髒了他的夥伴——那位尊貴的夫人潔白如玉的雙腳。安娜目無所視、充耳不聞地朝前走去。想到旁邊突然出現這樣一個夥伴,她感到羞愧,真想撒腿跑開。她想自己受了欺騙,人們根本沒有對她說過,旁邊有個這樣的「聖人」。如果她有往日的虔誠,那麼,遇到這樣的場合,這樣尷尬的處境,她反會感到高興,因為這樣一來,她做出的犧牲就更了不起,這種精神就更崇高。

  比納格雷和全城民眾,特別是下層市民一樣,特別讚賞庭長夫人赤腳行走。他自己卻穿著一雙閃閃發亮的漆皮靴。比納格雷完全明白,奧古斯托時期沒有漆皮靴子,即使有,耶穌也不會穿著它去受難處的。可他只是個普通的教徒,平時沒有機會顯示自己,應該原諒他在那樣的場合下穿著光潔如鏡的靴子炫耀一下自己,以滿足他的虛榮心。

  「他們來了,他們來了!」俱樂部陽臺上的人和法院陽臺上的貴夫人、小姐們都大聲地說。這次送葬的隊伍真的來了。陽臺上的人不再議論紛紛,都瞪大著眼睛朝下觀望。

  這時,在場的斐都斯塔人沒有一個在想著上帝。

  可憐的無神論者堂龐佩約早已不在人世。

  銀行職員的妻子比西塔辛與眾不同。她沒有朝那條狹窄的街道觀望,街口已經露出東倒西歪、悲慘淒涼的旗幡、十字架和高燭臺。她在觀察堂阿爾瓦羅·梅西亞的神情。他好像一個人站在俱樂部正面靠近街角的那個陽臺上,全身黑衣,長禮服的扣子一直扣到脖頸。堂阿爾瓦羅臉色蒼白,不時地咬一下嘴上的那根哈瓦那雪茄,有時微微一笑,還常常回過頭對身後的那個人說一兩句話。那人是誰,比西塔辛沒有看清。

  此人是堂維克多·金塔納爾。在前庭長的請求下,這兩個好朋友單獨待在一個陽臺上。用堂維克多自己的話來說,他是想偷偷地瞧瞧「自己的尊嚴如何殉難」。他站在梅西亞的後面,誰也瞧不見他。他心裡焦躁不安,全身顫抖,想好好地看個究竟。

  「我說呀,」他對梅西亞說,「我這時如果有一枚奧爾西尼①那樣的炸彈,一定會朝這個得意洋洋的講經師身上扔去。都是他搗的鬼!」

  ①十九世紀意大利一刺客,行刺拿破崙未遂。

  「冷靜點,堂維克多,冷靜點!他快完蛋了。我可以肯定,安娜這時一定羞慚萬分。他們將她一時迷住了,我們有什麼辦法呢?但是,她總有一天會看清事實真相的。物極必反嘛。這傢伙把弦繃得太緊了。眼下他是取得了巨大的勝利,但是,安娜遲早總會明白,自己充當了此人顯示自己的工具。」

  「工具!這是可恥的工具!他就像羅馬凱旋的將軍在車後帶回個女奴那樣帶著她!」

  堂維克多不知道這個比喻是不是恰當,但他確實把站在紙板車上的堂費爾明看成這樣一個角色:他一天晚上在皇家劇院舞臺上看歌劇《波利多托》①時,一個男中音扮演的角色。

  ①十九世紀意大利一歌劇。

  堂阿爾瓦羅沒有掩飾自己的心情。他有些激動,但沒有服輸,他確信自己的經驗。他知道講經師沒有碰過庭長夫人。他有自己的想法和計劃,心裡一點也不緊張。用堂維克多的話來說,他的對手已征服了庭長夫人,但他認為此人沒有碰過她。

  金塔納爾從自己的藏身地通過陽臺的黑欄杆見到了一個鍍金的十字架。他站在椅子上(從街上看,還是見不到他)看到塞萊多尼奧懷裡抱著一個銀十字架。

  梅西亞站在陽臺中間,高傲地迎視著從他的腳下走過的教士們的目光。

  悲哀淒慘的鼓聲使人們回想起十九個世紀前耶穌之死,但在堂維克多的耳中卻像是死亡的頌歌。他認為,人們正在將他的妻子送上斷頭臺。

  冬冬的鼓聲在一片寂靜中發出單調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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