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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第二十六章

  從主持堂桑托斯·巴裡納加的葬禮那天起,堂龐佩約的身體就一直沒有好過。在墓地時,他就感到全身發冷,同時又遭到雨淋。回來後全身發冷這種症狀反復出現,而且,越來越嚴重。吉馬蘭心情一直不好。他崇拜的無神論學說已失去光輝,周圍險惡的環境使他悲觀失望,甚至對人類確鑿無疑的進步也產生了懷疑。勞倫①說得對,儘管我們比蠻子進步了許多,但還有壞人。友誼呢?友誼已成了墮落的東西。巴科·貝加亞納、華金·奧爾加斯、阿爾瓦羅·梅西亞,還有那個道貌岸然的佛哈,過去都說是他的朋友,現在卻在欺騙他,嘲弄他。他們是一群吃喝玩樂的假自由派人士,口頭上背叛宗教,實際上是為了欺騙他,引誘他上鉤。堂龐佩約驟然與這一群輕浮之徒斷絕關係,並決心再也不踏進俱樂部的門檻。他這個決定是聖誕節那天做出的,因為那天他聽到斐都斯塔人在說,他堂龐佩約·吉馬蘭這個雖不信教,但對任何一種信仰都十分尊重的人喝醉後,去聽子夜彌撒,褻瀆了教堂。人們甚至還說,他進了教堂,還在斗篷裡藏了一瓶茵芹酒。說他堂龐佩約藏了一瓶茵芹酒!……從此,他就再也不去俱樂部了。他是被那幾個無恥之徒灌醉了,才去教堂的。隨後他們就編造了一套誹謗的言論,毀了他的名聲。他這個無神論者喝醉了酒,參加宗教活動,在巴西裡卡大教堂令人肅然起敬的殿堂裡搖搖晃晃,傲慢不恭,往後還有什麼威信呢?對巴裡納加葬禮引起的反響和城裡多數人對講經師所持的敵對情緒,他也非常反感。他已不想再介人任何宗教鬥爭了。他覺得自己已年老體衰,不能於這種事了。他認為,最好的辦法是緘口不言,與眾人和睦共處。一想到巴裡納加之死,他就會全身發抖。「像一隻狗那樣死去!可我是個有妻子,還有四個女兒的人!」

  ①十九世紀盧森堡歷史學家。

  他產生了厭世情緒,常常大黑一個人出門,沒過多久,又回到家裡。

  一大夜裡,來自大教堂的一片嘈雜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聽到了鞭炮聲。這是怎麼回事?大教堂的塔樓被燈光照得雪亮。塔樓下光滑的地面上黑壓壓地聚集了不少人,遠遠看去,像一條條黑色的蠕蟲。人群中發出一陣陣叫喊、歡笑和沉悶的嗡嗡聲,宛如遠方大海的浪濤聲。

  龐佩約身上發燒,冷得牙齒直打架。他站在魯阿街的最高處,望著擁擠在塔樓下的人群。他們原本可以到教堂前面的廣場上去,卻不知為什麼要擠在那狹小的天地裡。他終於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原來是一些天主教徒在進行宗教活動。為了看個究竟,堂龐佩約靠近那兒,站在一旁觀望。他發現斐都斯塔最高貴和最低賤的人都在:他們中間有女裁縫和槍炮工人,也有在林陰大道上散步的精英。一些衣衫襤褸、滿身汗臭的人,跟那些在堤岸上散步、出入俱樂部舞廳的高貴的斐都斯塔人聚集在一起。在堂龐佩約看來,更難以容忍的是斐都斯塔教士會中的一些年輕教士(堂龐佩約沒好氣地稱他們為「神學院的大學生」)竟然以參加宗教活動為名,出沒在人群裡,搞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其實他們在人群中擠來擠去,除了感到某種動物本能的快意外,沒有任何別的樂趣。吉馬蘭將目光從那堆行屍走肉中移向高處,朝塔樓望去,塔樓尖頂上有一縷紅光,直射天空。

  他傷心地離開大教堂,對人類、正義和進步產生了疑慮。他咬緊牙關,免得牙齒打戰。到家後,喝了點椴樹花浸劑,便睡下了。他見到妻子和女兒都在自己的身邊,她們將家裡的被子、毯子幾乎全都蓋到他身上了,這個鐵石心腸的無神論者頓時感到十分溫暖。他自言自語地說:「真正疼我的還是自己家裡的人。」

  第二天早晨,他將家裡的人都叫醒,說自己不舒服,叫他們去請索摩薩醫生。醫生來了,他看了看,說沒有什麼病。但八天后,索摩薩對吉馬蘭的太太說,替病人準備後事吧。四個女兒中的兩個聽到這個消息,立即和母親一起暈了過去。沒有暈過去的兩個女兒商議著,由誰出面跟父親講,讓他答應做臨終聖事呢?

  最後,還是由大女兒阿卡畢達出面對父親說:

  「爸爸,你是個好人,我想你一定不會使我不高興,也不會讓媽媽不高興,她是那麼愛你,她的宗教信仰又那麼虔誠……」

  「別繞圈子了,親愛的阿卡畢達,」病人有氣無力地說,但聲音十分慈祥,「我知道你的要求了。你要我做臨終懺悔。就聽你的吧,我的孩子。不懺悔怎麼行呢?我早就等著這一天了。索摩薩是個好人,他不願讓我吃驚,但我早知道自己不行了。我一直在為你們著想,總想讓你們高興一些。我只請求你們辦一件事:把講經師請來。我希望德·帕斯先生親自聽我的懺悔。我需要他來聽,並請他寬恕我……」

  阿卡畢達趴在父親骨瘦如柴的胸脯上哭泣起來。客廳裡傳來了索摩薩和吉馬蘭小女兒貝爾貝杜婭的說話聲。半小時後,整個斐都斯塔都知道了這個奇跡:無神論者派人去請講經師,請他聽自己懺悔。

  堂費爾明臥病在床。他母親像條狗一樣躺在床前,一有什麼情況,就會吹叫起來。講經師得了神經官能症,不能聽到聲音,任何微弱的聲音,他聽起來就像在他腦袋上跺腳。唐娜·保拉不讓家裡發出任何聲音。人們都是踏著腳尖走路,恨不得展翅飛起來。

  特萊西納覺得吉馬蘭家捎來的口信非同一般,便只好打破常規,進去通報。

  「吉馬蘭的太太和小姐捎信來了。」

  「吉馬蘭家捎信來了?你瘋了嗎?」唐娜·保拉輕聲地說。

  「吉馬蘭家捎信來了?」講經師雖說閉上了眼睛,但沒有睡著。

  「是的,夫人,是堂龐佩約·吉馬蘭家捎信來了。他快不行了,希望少爺去他家聽他臨終懺悔。」

  母子倆都吃了一驚。唐娜·保拉站起身,堂費爾明坐在床上。

  捎信來的吉馬蘭家的女僕走進來,重述了口信。

  女僕又是哭泣又是歎氣地訴說著那一家人如何傷心,又說見老爺同意做臨終聖事,她們又感到寬慰。

  講經師和唐娜·保拉互相看了一眼,都領會了對方的意思。媽媽的意思是問他:「你這樣去行嗎?」「沒有問題,我馬上就去。」這是他的回答。

  「請你們倆離開這兒吧。少爺身體不好,但臨終懺悔是件大事,他得馬上就去。」

  房間內只剩下母子倆。

  「這個無賴不會在開玩笑吧?」

  「不會的,媽媽。這是個可憐蟲,應該是這樣的結局。不過,我一直不知道他有病。」德·帕斯一面說話,一面在他母親的幫助下穿上衣服。她打開箱子,從箱子底下取出一件厚厚的大衣。

  「費爾莫,你如果真的不舒服,就別去了……你得當心點。」

  「沒有什麼,你放心吧。這事不能延緩……我腦袋是有些發暈,不過,我一定得趕在那些人知道這個消息之前到達那兒。您明白嗎?」

  「明白,你說得對。」

  母子倆沒有再說什麼。

  講經師扶著牆和他母親的肩膀,站在地上。

  他在自己的書房裡坐了一會兒。

  「我們叫輛馬車,好嗎?」

  「好的,叫輛馬車應該不成問題吧。叫街角的貝尼托來。」

  特雷莎走了進來。

  「這是少爺的信。」

  唐娜·保拉接過信,她不認識信封上的筆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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