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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由於連日陰雨,無所事事,加上虔誠的信仰,去教堂的人很多,將整個教堂擠得滿滿的。城裡的那些世俗青年(其中大多數是學生)進教堂並沒有表現出過分的虔誠,也沒有顯示對神靈的不敬,他們去教堂聽彌撒都是為了看姑娘。他們中間有卡洛斯分子,也有自由思想人士。他們三三兩兩地分佈在聖伊西特羅教堂的各個廳堂裡,斜披著斗篷,有的一派浪漫的神態,有的露出調皮的樣子,和那些表面上裝出非常正派、虔誠的樣子,實際上也渴望得到愛情的姑娘們眉來眼去。已經賺了五千里亞爾的馬丁納斯神父在講壇上對著戴孝的神像,用說了千百次的陳詞濫調大說作為母親的聖母的悲傷時,褻瀆神明的無形的愛神就像從曠野飛到城裡來報春的蝴蝶那樣在各個殿堂裡飛來飛去。

  安娜·奧索雷斯跪在大祭壇邊。她將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宗教活動中。神父在講道臺上的聲音她聽起來像是從遠處傳來的風雨聲。她沒有聽傳教士的講道,她在想被億萬民眾重複了多少個世紀的教義和信條。受到眾人虔心的崇拜,這些教義和信條奇跡般昇華到崇高的境界,成了崇敬上帝的抽象觀念。庭長夫人以自己的方式想著這些。她希望自己能捲進信仰的波濤中去,成為其中的一朵浪花。

  馬丁納斯神父停止講道。管風琴以另一種方式表達了這個愛誇誇其談的神父講的話,而且比他表達得更好。管風琴似乎對聖母的痛苦領會得更深。安娜想到了馬利亞,想到了羅西尼①,想到了自己十八歲時就在同一個教堂裡第一次聽到哀悼聖母歌曲的情景……管風琴表達了該表達的意思後,信徒們便像經過充分準備的合唱隊那樣唱起了單調而莊嚴的歌曲,聲音猶如自天而降的花雨。孩子們在唱,老人們在唱,婦女們也在唱。不知什麼原因,安娜哭了起來。在她身邊有個面色蒼白、骨瘦似柴的金髮男孩,他大約六七歲,挨著衣衫襤褸的母親坐在地上,兩隻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注視著祭壇上的聖母像唱著歌。他唱著唱著,不知想起了什麼,突然不唱了,回頭對他母親說:「媽媽,我要麵包。」

  ①十九世紀意大利作曲家。

  一個老人在懺悔室旁以顫抖、嚴肅的聲音唱著,此時他已忘記了自己是個老人,也忘記了日常勞作帶來的疲勞。全城的人都在歌唱,管風琴為這大合唱進行伴奏,樂曲將人們引向不可言喻的理想境界。

  「可是,有些無恥的人想破壞這種虔誠的氣氛,」安娜想道,「對此,我堅決不贊成。聖母啊,我和你在一起,永遠跟你在一起,永遠拜倒在你的腳下!和這些悲傷的人在一起,這就是永久的信仰。為世界的痛苦而哭泣,在哭泣中愛世人……」她想起了講經師,認為自己對他太殘忍,太忘恩負義了。讓他這麼一走,他太傷心,大孤單了。斐都斯塔人將他的地位抬高後,就辱駡他,嘲笑他,瞧不起他。而她呢?她的名譽、信仰(這是最珍貴的東西)全都是他賜給的,現在她也將他拋棄,將他遺忘了。為什麼會這樣呢?肯定是虛榮心和邪惡的疑心病在作祟。同時,也由於她屈從了堂阿爾瓦羅。儘管這還沒有成為既成事實,但欲望還是有的,這就說明她已犯了罪孽。那麼,她的精神父親,她心靈中的兄長,難道也是這樣的人嗎?她有什麼證據呢?她不能這麼疑神疑鬼呀,這准是虛榮心在作怪。難道德·帕斯對她有過什麼暗示,讓她對他的純潔性產生了懷疑?他們倆多次單獨在一起,有時還挨得很近,但他們從來沒有互相碰過。她對他說過那麼多讚美他的話,但他並沒有因此就忘乎所以……可現在她卻離開了他。眼下報刊撰文嘲弄他,千方百計降低他的威望。諷刺挖苦他,誹謗他幾乎已成了一種時尚,而她安娜這個平庸的人也攙和在一起,大叫道:將他釘上十字架!將他釘上十字架!她不是答應過要為他做出犧牲的嗎?難道她已忘了為了報答他的恩情而準備為他犧牲一切嗎?

  這時,善男信女的讚歌聲停止了。接著是一片肅靜,只聽到咳嗽聲、教士的涼鞋和木底鞋踩著光滑的石板地面發出的響聲。比西塔辛和侯爵夫人坐在教堂大門口接受施捨的錢物。她們為了引人注意,故意拿硬幣敲著託盤,發出當當的聲音。屏風在吱吱作響,空氣中彌漫著陣陣低語聲,唱經處傳來了低低的提琴聲和長笛聲,這聲音猶如呻吟,又像歎氣。

  羅西尼優美動聽的樂曲激起了安娜的幻想,她異常興奮,決定做一件事。她仿佛見到自己已經在做這件事:她跪倒在講經師的腳下,就像當年馬利亞跪在耶穌的十字架前一樣。講經師也被誣衊、誹謗和嫉妒釘死在十字架上。殺人兇手留下他一個人,回頭走了。她做的一切和殺人兇手完全一樣。她要上耶穌殉難處去,要上那兒去。眼下釘在十字架下的不是聖母的兒子,而是她的精神父親和兄長。

  聖母告訴她,她做得對,她這樣做才配得上當個基督徒。作為一個基督徒,只要見到有人釘死在十字架上,不管死者是誰,都要為他哭泣。在殉道者的十字架下,就更應該這樣做。即使對那個釘死在耶穌左邊的盜賊也應該表示同情。講經師不是盜賊,她就更應該對他表示同情了。她要為他做出犧牲,這是確定無疑的,她發誓決不翻悔。不管以後會出現這樣那樣的情況,她絕對不會退縮,她要毫不猶豫地勇往直前,堅定不移地實現自己的目標。她平靜下來後,便又想起了聖母。她懷著捨身取義的決心投身到哀樂的波濤中,希望以此洗刷掉心中的疑慮、痛苦、冷漠以及這個愚昧無知的世界對她的影響。她希望重新投身到火一般熱烈的宗教激情中,這才是她生存的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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