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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他將手套戴好,又整了整領結,確信手帕已裝在衣袋裡了,還用兩個手指摸了一下襯衫的領子。最後,他又想用手指梳理一下頭髮——他竟忘了自己的頭髮已梳理得十分整齊。他自動地做完這些準備工作後,便打算「跳進大海」。他走進舞場,向左右兩邊的人打著招呼。他心裡明白,自己這樣做的目的是想找個座位,作為他在這個上流社會的海洋中冒險航行的避風港。不過,他終於慢慢地習慣了這個大海,也就是舞場,並顯得十分平靜。他一邊跳舞,一邊滔滔不絕地對自己的舞伴說恭維話,但誰也沒有領他的情。

  安娜開始時感到困倦,因為已是午夜十二點了。才進舞廳時,她什麼也沒有想,只是對自己說:「堂阿爾瓦羅會過來和我打招呼嗎?」她真有些害怕,很想裝病回家。但這種想法只是一閃而過,阿爾瓦羅這時還沒有出現。侯爵夫人像只喜鵲一樣,吱吱呀呀地說個沒完,安娜只以微笑作答。突然,銀行職員的妻子比西塔辛來了,她身穿一件綴滿布花的蟬翼紗裙,胸部袒露了很大一塊。

  「年輕人,瞧您這身打扮,大夥兒都在朝您看呢。」侯爵夫人笑著說。她為了忍住笑,在對方臉上親吻時,有意咬她一口。

  比西塔辛朝侯爵夫人看了一眼,若無其事地說:

  「這倒沒有什麼。不過,也不奇怪,因為我連照鏡子的時間也沒有。我家那幾個小鬼也真夠淘氣的!他爸爸又這麼不管用,連哄也不會哄他們,害得我脫不開身。安娜,這是什麼玩意兒?太美了!」

  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銀行職員的妻子已張開雙臂,來到庭長夫人的面前。她們倆的膝蓋碰在一起,比西塔辛的身軀略朝後仰。

  半小時後,比西塔辛站在陽臺簾子的後面,給庭長夫人講了個故事。安娜側著身軀,聚精會神地聽著。

  舞會的氣氛越來越熱烈了。貴族和平民間那種互相低毀和互不信任消失了,代之以邪惡的欲念和激情。帕艾斯小姐已不再將隆薩爾看成「粗人」,而將他看成男子漢。就連男爵那幾個女兒也變得有點人情味兒了。中產階級出身的姑娘們不再說貴族小姐是「排骨」了,她們一心只想在這歡樂的氣氛中如何玩得更痛快一些。她們似乎渴望在這火熱的場面裡品嘗一下那陌生的醉人的美酒,以滿足朦朧的欲望。那些貧寒的姑娘,只要模樣兒水靈些,就不再顯得寒酸了。人們不再想什麼舞會皇后和華服珠寶了。年輕人總找年輕人跳,愛情展翅飛翔,連那些平時安分守己、呆板得像木偶一樣的姑娘也變得異常活躍。

  淩晨兩點,安娜才第一次從椅子上站起來,趁舞會的間歇在舞廳轉了一圈。比西培辛默不作聲地走在她的身邊,她心裡在想著什麼,似乎對剛才的做法深感滿意。剛才她跟庭長夫人講了講堂阿爾瓦羅自去年夏初以來的經歷。銀行職員的妻子激動得兩眼放光,面頰通紅。她為自己的能言善辯得意萬分。女友的話對安娜產生了強烈的震動,庭長夫人並不想掩飾這一點。「堂阿爾瓦羅終於將部長夫人給征服了,在帕羅馬萊斯當了她一個夏天的情夫……後來,他又將她拋棄了,沒有陪她去馬德裡。」這就是堂阿爾瓦羅那段經歷的梗概。最後,比西塔辛說:

  「堂阿爾瓦羅將事情的經過全都對我說了後,我就問他(因為您也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十分密切):『老弟,既然這位部長夫人這麼聰明漂亮,又這麼有權勢,那你為什麼又離開了她,不跟她去馬德裡呢?』

  「堂阿爾瓦羅當時臉色很難看,他無可奈何地對我說:『那算不了愛情,只是在夏天跟她玩玩罷了。真正的談情說愛還得在冬天。再說,那位部長夫人雖然楚楚動人,但滿足不了我的願望……』隨後,他又歎了一口氣說:『要我離開斐都斯塔嗎?那不行!』他全身抖了一下,像打了個寒戰,接著又說:『他們給了我一個區,那可是個肥缺,油水大得很……可我不幹,我已經被一根鏈條拴住了。這根鏈條我不僅不想咬斷它,還想吻它。』說完,他就捏了捏我的手,走了。我認為,他離開我是怕我見到他流淚。」

  這就是比西塔辛跟安娜說的那番話的主要內容。安娜一邊走,一邊跟左右兩邊的人打招呼,說話,但她心裡還在想堂阿爾瓦羅那番話。

  她在和朋友們的交談中證實自己這次來俱樂部,確實產生了良好的效果。她在舞廳漫步的過程中還不時聽到人們對她的讚歎聲,儘管這些聲音聽起來十分悅耳,但她腦子裡還是想著自己的事:既然堂阿爾瓦羅像比西塔辛說的那樣愛著她,那他為什麼不在行動中表現出來呢?

  「聽我說,」銀行職員的妻子突然轉過身,對庭長夫人說,「你說這條鏈條是指誰呢?」

  「什麼鏈條?」安娜聲音顫抖地問道。

  「嗨!不就是那根拴住梅西亞的鏈條嗎?就是指他真心相愛的那個女人嘛。真夠嗆,這也是他自作自受。可這女人究竟是誰呢?」

  「我怎麼……會知道?」

  「你敢不敢去問問他?」

  「我可不敢。」

  「想必是個有夫之婦吧。」

  「耶穌啊!」

  「今天晚上我將他叫來,讓你坐在他身邊,看你吃了晚飯後敢不敢親口問問他……」

  「比西塔辛,你瘋了……」

  「哈,哈,哈!他來了,他來了,你去問他吧,等會兒再告訴我……」

  比西塔辛鬆開安娜的胳膊,消失在擠滿狹窄舞廳的人群中。

  庭長夫人見堂阿爾瓦羅站在自己面前。他一手挽住自己形影不離的朋友金塔納爾的胳膊。

  梅西亞的燕尾服、領帶、襯衫的胸飾,以及馬甲和褲子的式樣都與眾不同。安娜第一眼就見到了這些,但並沒有怎麼在意。不過,她覺得從衣著上看,舞廳裡的所有紳士,包括堂維克多都只能算是侍從,只有梅西亞才是老爺。堂阿爾瓦羅穿什麼都好看,穿燕尾服自然更漂亮了。他不論出現在哪兒,總是那麼英姿勃勃、儀錶堂堂,今天出現在舞場裡,站在那盞腦袋都快碰到了的枝形吊燈下,顯得更威武,更高雅,更有風度。安娜夢中多次見到過的這個人物的出現,為今天這場熱鬧非凡的舞會更加增光添色。

  正當安娜這麼想的時候,梅西亞也激動得臉色發白。他風度翩翩地對她彎一彎腰,仿佛有點羞怯地對她伸出手來。

  安娜還沒有來得及思考,就覺得自己的手已握在那個對她具有誘惑力的冤家手裡了。儘管她還戴著薄皮手套,但她的感覺似乎更強烈,更具有穿透力,它猶如一股清涼的、顫動的水流滲人她的心田。她的耳中嗡嗡地響著,舞會突然變得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變成非常美好的東西。她怕自己會暈過去。她也不知怎麼的,發現自已被梅西亞挽著胳膊朝外走,耳中聽到的小提琴聲仿佛越來越遠……侯爵夫人在大聲喊叫,奧布杜利婭在哈哈大笑,還聽到男爵一個女兒沙啞的聲音……身後響起了剛剛開始的華爾茲舞曲。

  他們要將她拉到哪兒去呢?拉去吃夜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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